1.今晚我心里有些烦闷,便带着父亲送给我的手表,在远离我故乡的百多里的我家小区后花园走。
夜很静。只有挂在早凋零了梨花的树上的风铃摇曳,风铃声一停,手表的时光滴答声就陪同凄凉的如水月光一起流走。我透过筛落的昏睡的灯光看表。表盘泛黄,岁月留些擦痕,老上海牌的手表在70年代是珍贵的,金色的钢表链磨得斑驳陆离,不锈钢的的表壳被父亲的汗渍浸润得有点沧桑。
我看着表针滴答,想起了我的还受着癌症病痛折磨的父亲,牵挂着,看着家乡的方向,只有夜色苍苍,我涌起浓得化不开的乡愁……风铃摇着凄冷,梨树去年花开,邻居刘医生携孙女拍照。现在梨花飘零诉说着他脑溢血去世时后的孤冷。表冷漠地滴答声,滴答着乡愁的一幕幕,看着父亲的手表表针滴答跑着家乡的岁月。
2.表针滴答 ,乡愁流年。
七十年代,父亲工人工资是28元钱,除了在工厂食堂吃饭贴补家用,还要拿出十元钱到生产队里买工分,那样就很剩下不了几个钱来买表。父亲便与一叫小付的工友到兖州东平一带用自行车来贩运粮食。这来回一百公里的里程,当天是要打来回的。回来时往往要赶夜路的。没有月亮的夜晚,便有些怕人。那是曲折的土路,两旁是高高的庄稼地,微风过处,便哗啦啦地响,很疑心会从那黑黑的高高的庄稼地里窜出什么东西或坏人来。偶尔还有树上的乌鸦,呱地一声,让人吓得一哆索。
父亲与小伏便一路上急慌慌地骑,自行车上驮着二百多斤的粮食,又累又怕。有时远远看到村镇里透出来一两点灯光,便心里感到很温暖,也平添了很大的勇气,脚底下便变得轻松有力,速度在无形中加快了。骑到村镇时,便有半夜里的狗吠声。两人下车整稳妥车子,喝口水,吃些自家带的窝头,谈会话,便继续赶路。这还好,最怕的是到了我们的县城附近,小付要与父亲分路而行。分道扬镳后父亲的路程还有二十多里路,那心里就有些胆怯。父亲一个人走在半夜的黑路上,便嘴里颤抖着唱一支不成调的歌为自己壮胆。
最怕的是走到离我家还有一里时的一孤坟。父亲说每次到那里时,头发梢都竖立起来。在坑洼的土路旁,那黑黑的孤坟上长着一个歪扭的桑树,树上总是有乌鸦或猫头鹰伫立着,走到时它们有时飞起,有时怪鸣,吓得汗毛眼都张开着。那坟主是吊死的。听村里的老人说古,那冤屈死的人鬼魂不得超生,往往野鬼孤魂就在夜间不时地飘荡。想着这些更是心惊胆战,硬着头皮骑过那坟,一脑门子的汗,衣服也浸湿了。长出一口气,终于骑到家门口了。母亲在灯光下还惴惴不安地纳着鞋底等待着父亲归来。
父亲到家门口故意咳嗽一声,母亲听到父亲的声音,便急忙来迎,帮着父亲把车子推到屋里。母亲便对父亲文章:“你先喝点水歇一会儿,我去给你下一碗面吃。”母亲便到厨房里,很快那灶下的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水热气腾腾,那手擀白面条便在锅里欢快地翻腾。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为父亲淋上几滴香油与葱花,送到父亲手中,父亲接过闻一闻,连叹真香。便在母亲的温柔的注视下香甜地吃起面来。
这样驮了半个月的粮食贩卖,才赚够了买表到的钱。于是高兴地到了供销社,通过关系买了这块上海牌的手表。
父亲很得意也很风光,父亲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上边口袋上插着工厂奖励他的一支英雄钢笔,脚蹬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沉默发亮的留着大背头的发型,身材挺拔,一米七六的个子,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乡邻小伙往往借父亲的手表去相亲,很是英俊潇洒地晃晃手腕上的手表,热情地招呼老乡抽烟喝水,大方地借给来者。
我考上了大学,父亲自豪。竟把手表送给我。
3.视频聊手表,此物最乡愁
现在,我工作走不开。只能与父亲视频聊天。父亲放化疗后身体有些虚弱,后通过中医中药治疗癌症有很大疗效。
视频中在茶壶里泡上一壶热茶。那茶叶起起伏伏,然后慢慢地舒展,渐渐氤氲着香气。父亲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茶。那晚的月亮很大也很圆,月光如流水一样,静静地泄着。父亲便娓娓地为谈起了他的手表背后的似水流年。
买手表后,那时自行车是多金贵呀,借车是不行的。父亲便很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自行车。可那时是物质紧俏的时代,买油要油票,布要布票,糖要糖票,更别说自行车了,没有关系是万买不到的。父亲很得工厂的厂长的赏识,便工厂里有些好事时厂长便想着父亲。一天,厂长兴奋地来找父亲:"我给你弄了自行车与缝纫机的票,你得管我一顿酒喝。”父亲很兴奋地感谢,接过票到县里的供销社去买,可供销社里根本没货,供销社对父亲说:“货根本来不到这里,要想买我们这里可以给你开证明,要到哈尔滨自己去提货。”父亲没办法,于是第二天便到哈尔滨去。
父亲在住在哈尔滨市的舅姥爷家逗留了几日,便把东西托运到济南火车站,然后又趁着工厂的顺风车拉回了自行车与缝纫机。回到村里,村中人纷纷来看。他们说:“真厉害,结婚都难办得到的四大件你竟然弄了两大件。自行车缝纫机录音机还有二十四条腿,这些结婚高档的用品,你真有办法呀。”众人赏叹良久。
我们父子就这样聊着说着,那似如水的月光的流年岁月如一张张黑白的胶片,跨越时空,逼真地再现眼前。可那如水流年再也不能重回。夜月这时被淡淡的云隐住了,我抚摸着手表看着让我牵挂着的父亲,望着朦胧在夜色的远处的家乡,撩人泪目的手表在我手中抚摸。我对父亲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五一劳动节放假后我看您。”
父亲拖着病体蹒跚晃晃晃悠悠起身,我的眼泪又来了。
4.泪花中又想起了父亲过去的故事。农村的生活四季都是忙碌的,春播夏锄秋收冬收藏。冬霜雪照着黎明的屋内,我蜷缩在被窝里,看看父亲放在床头上的老上海表,才五点光景,我家门外的大石头前就响起“嘭嘭啪啪”锤冻粉条的声响。
我伸出身子往窗外看,爷爷弯腰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长旱烟管斜插在他扎着对襟棉袄的黑粗布腰带上。嘴里喘出的热气遇冷凝结在他嘴边的一撮山羊胡须上,如串上一串玉珠。里面穿了一件蓝布单衫,敞开了大襟,弯着身子正在使劲地捶着,,额角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父亲母亲也都在那里忙碌着。
看着大家那样辛苦的劳动,我身上不再觉得冷了,起身拿着筷子,去夹那捶落在雪窝里的粉条。“今年的冻粉条行情不错,拉出去换成粮食,又可以在过年时多吃点白馒头多称点肉多为孩子置办点衣物了。”父亲说着,嘴往那冻得麻木的手上哈了一口热气,似乎能缓解那冰冷的寒意。
远处河里已冻得实了,河里有一些儿童在滑冰,有的在河面上抽着转珠。父亲看着我用铲子打开冰封的河面,那久久窒息在河里的鱼儿凑在打开的冰洞里来吸氧气,这样轻易地就能捕捞到鱼。
父亲吃过饭后在村南的芦苇坡前晒粉条。河面的南处是一片割净的芦苇荡,有几个人正袖着手跺着脚地搂着苇叶。父亲再往远处来看,那田野的麦苗是绿油油的,万籁俱寂,只有孤寥的几只白鸽飞在空中,还有一些灰色的麻雀在土里刨食,田地里来往的人很少,平展的麦田里被北风吹起这里那里起了几道皱纹或是小小的涡旋,那立在田头路边的树木顶着一些白帽那时候,倒影在水里的泥晃乱成灰白的一片。可是不会很长久的。渐渐儿那些灰白树影又在北风中抖擞下一层霜雪,一朦胧的月光下,一弯一曲地蠕动,像是醉汉,再过一会儿,终于站定了,依然是很静默地伫立着。父亲看的高兴,背着风点颗烟,烟悠然滴飘。
天逐渐亮起来,太阳慢慢地暖和起来,从村庄里在密密层层灰白色矮矮的篱笆里。蠕动着村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工作着,嚷着,笑着。对着好日子的期盼在父亲的心里,随着渐渐升高的太阳慢慢地高涨起来,对磨粉条的热情随着阳光的温暖一点一点热烈起来。全村磨粉的动员令也已经打响了。
我的父母亲的脸色有点菜色的,他们从一入秋以来,天天吃的是窝窝头,就着老咸菜,顿顿吃的是红薯汤。他们身上穿的,也大都是些破旧的衣服。然而父亲高挺的身影出出进进,一车车地洗着地瓜。手冻得红肿,可就是如一刻不停。
父亲看着全村人都忙着磨粉,对母亲说:“虽然他们都很穷,任何一家也拿不出几百块钱,可是他们那简单的头脑老是这么想:只要磨上几十套粉,漏了粉条,拉出去换成粮食,日子就会很快宽裕了,日子就好过了。”父亲说得神往,也想像着到一个月以后这些红薯变成笔直的白粉条,然后换成满满的一车子一车子的粮食,再卖成一沓沓厚实的钱票,这时父母亲菜色的脸上就不由得浮出笑意。
全个村庄都在为磨粉忙碌着。我小小的个子站在板凳上,用胳膊压在压水井的压杆上,嘴里默黙地数着数,听着水哗哗地流,看着水缸里的水的波纹荡漾着一点点地往上浮,表姐正在用我压的水起劲地洗着红薯。
我父亲把洗好的红薯装入地排车中,弯腰拉起,运送到粉碎红薯的机房,请别人用粉碎机把红薯打成沫子,那机房人影憧憧,机器轰鸣。随着机器的声响,父亲健步挑着沫子,一担担地挑来家中。一车子红薯就能磨成一套粉。那街上到处是奔跑的人,有送红薯的,有挑运的,是一片忙碌的海洋,是一片流动的乐章。
父亲与母亲与我们一家人匆匆地吃过早饭后,就是过箩。把红薯沫子用箩包冲水过滤,红薯的淀粉随着父母亲的有节奏的晃动箩包,那红薯淀粉就随着水流进下边一个大大的缸里,把粉渣就残留在包里,这样一包包地过滤,等待着把大地排车的红薯沫子过滤完了,那一大缸的水也就基本上满了。然后父亲挽起袖子用力地使用一根长长的木棍搅动水缸里的水,搅均匀了,使它静静地沉淀,到第二天,把缸里的水撇干净,就呈现出一个八九十斤重的淀粉。挖出放在包子悬挂起来,控水就形成穹形顶形四方的大粉驮。把它晒干,积聚成十几个就可以漏粉条了。
漏粉条对父亲来说是一个欢快的盛典。二三十人,一条龙生产。我们在夜里,点起亮亮的汽灯,有搅和淀粉的,有烧大锅的,有继瑞负责掌勺,坐在炕头的锅沿着,捶打勺子里的和好的淀粉团,那淀粉如面条一样缓缓地流进滚热的锅里,我在下边用力地帮忙拉着风箱,锅下面的炭火呼呼地烧得火红。那粉条随着滚沸的锅里的开水,翻腾上来,父亲就在锅下边凉水缸里捋顺粉条往下拉,粉条六连绵不断地流到下边一个凉水大锅。小婶子挽住粉条穿到木棍来上架,然后堂哥小涛端起穿好的一架粉条团放在外边的苇帘子上,使湿粉条挺身。
这样粉条就漂亮地制作成了。我看着心里美呀,父亲悄悄地拿来一团淀粉,把它摊在炉铲上就着炭火来烤,很快,一个白胖酥软的红薯淀粉面包出炉了!一大团暄软的喷香的面包就烤出来!馋得别人来抢,我笑着躲闪,父亲也沉浸在笑声中。
可现在父亲坟上衰草披离,父亲的故事的黑白胶片随着父亲送我的手表的滴答声,在我的文字中鲜活地放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