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护士端着药箱进来,刺啦一下拉开了隔着隔壁床的帘子,我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中药的残液从床底下的垃圾桶里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苦涩,我看她站在床头麻利的拆卸针管,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这么早?
抽血化验,怕你吃早饭。然后转过身来问:抽那只手?
我伸出左手,她立刻拿出橡皮筋往手肘上端一系,用劲在手弯处拍打,青筋暴跳之后,她将针管扎了进去,针管后拖着根无厘头的半截导管,就那么突兀的呆板的杵在那里,但是当她把装血的导管按上之后,那针头活脱脱就是一个吸血鬼,一分钟不到,六管血已经采集到了,我只感觉到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这是多少个夜里那些造血干细胞不休不眠制造出的成果,它们本意是维系我的生命,如今却生生被怀疑成弑主的真凶,被赤裸裸的带去检验携带了何种病菌,还来不及多看一眼那些猩红浓稠的液体,就被她白色的后背遮盖住了
我缓缓神,才闻到身体经过一夜的发酵所散发出微酸的汗臭味,这是两个月来睡得最沉的一夜,以前的睡眠从来都不会变成一个问题来为难我,如今,好好睡一觉竟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哪怕睡梦中大汗淋漓,噩梦连连,也好过睁着眼睛数算时间,所以我并没有太多嫌弃自己,起身拿浴巾走进浴室,除尽衣物之后发现身体有些浮肿,拔罐的地方还留有猩红的印记,而针灸的刺痛已经在拔出的那刻留存记忆,水哗啦啦的下来,从头到脚的温暖了身体,我却控制不住身体瑟瑟发抖
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也就意味着新一轮的治疗启动,静脉注射大约耗费三个小时,每一袋液体都肩负着它独特的使命,消肿、止痛、营养神经、活血化瘀,液体由透明转换成牛奶样再变成粉红色,最后又回归透明,疼痛由最初的刺痛变成静脉曲张的胀痛再回归最初的刺痛,好不容易结束,中药熏蒸来了
这大约是所有项目里最适宜的疗养,趴在防水垫上,机器张着喇叭一样的大嘴吐出丝丝缕缕热气,带着中药味的水蒸气一股脑的朝病灶部位砸来,皮肤的耐受力在一次次锻炼中变得不再敏感,若恰巧是腰痛,恰巧比较肥胖,恰巧背脊的位置有个美人窝,半个时辰下来,窝里早已盛满水,而中药味早已弥漫了整个房间不自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各大美容院养生馆前排队体验电疗的老人比菜市场的多出数倍,所以当护士推着它过来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曾经自己混迹于那些老妪中半月有余,看他们麻利的解开自己的衣裤,裸露出皱纹横生的肌肤不觉得尴尬,然后用从美容院买到的专用液体拍打到机器的零件上,迅速张贴到疼痛部位,启动机器调至自己可以承受的力道范围,一气呵成还顺带着再看看他人的进度,急切等着三十分钟后不运动却汗流浃背的场景再现,可惜机器启动十分钟后新一轮的产品推销开始狂轰乱炸,打鸡血的广告语,煽情的关切,外加血淋淋的教训,总之听完这些你总有相见恨晚,还有一线生机被人搭救的希望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这些排队等候的老人们,有几个是真正病入膏肓需要治疗的?他们不惜凌晨四点出发,转三趟地铁换两次公交也要来的目的当然也不会仅仅是为了鸡蛋、香皂,难道他们真的相信这缝纫机一样不停跳动的机器可以像缝制衣服一样将身体恢复如初?所谓美容养颜,减肥瘦身,舒筋活络,雄风再现,月经不调。。。我已记不住那么多的病症,但反复听来可归纳为:只要有病,遇见它就没有不好的道理
三五天熟悉之后才知道购买者众多,里面这些体验者有一半都已经拥有了,他们大多数人有一定的积蓄,而且对这些积蓄有绝对自由的支配权,他们认可了新型消费观,觉得留钱给孩子没用,自己的孩子如果阻拦一定是觊觎财产,亲子的信任关系在某些销售的挑拨下变得剑拔弩张,虽然有钱,有支配权,但还是偷偷摸摸买的,有寻死觅活买的,有装病耍赖买的,还有以他人名义买的。买了还继续留在这里的目的是还有很多功能没有学会,还有鸡蛋可以领,还有香皂可以拿。。。
没想到它这么快就走进了医院,以全新的面目担负起治病救人的责任,但讲真,当它深一脚浅一脚的下来,又无关痛痒的抚摸了那方寸肌肤,却二十分钟没有逼出一滴汗来,以至于直到不再用它我始终没有搞懂多少强度适合我
我是拖着恐惧的身心跨入中医理疗馆的,趴在床上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留给你的空间非常有限,身体的肌肉再怎么痉挛,骨头再怎么忍让,他还是能熟练的手起针落却针针见血,我不停的安慰自己:我与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们没有必要为难一具僵硬的瑟瑟发抖的身躯,疼痛真的只是针灸的特性,酸胀说明他找准了穴位。可是这才刚刚开始,科技突飞猛进的发展结果是,运用在医疗领域的医疗器械越来越多,我像个试验品一样僵硬的耷拉在那里,医生在针灸的柄上夹上电针治疗仪,从通电的那刻起,好似每一根针都开始往骨缝中钻,想要四两拨千斤的推散这些骨头,每一次的跳动都是牵拉着心脏跟着跳动,每一秒都装满痛苦,每一分都写满煎熬,只有当远红外线理疗灯的热度渐渐渗透肌肤,疼痛才有所缓解
煎熬过后,火罐隆重登场,华夏五千年的文明弃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发扬光大了火罐疗发,时至今日,各大小医院,美容养生馆,大街小巷的理疗馆,路边摊,都有拔火罐人群,而还有一大部分人已经掌握了技能,在家自行操作了
最后一个罐稳稳的吸住肌肉后,医生吹灭了酒精棉上面的火焰,我艰难的摸出手机,用照相功能看到背部像骆驼一样突兀的竹罐,我能感受到肌肉被吸进去的那种紧绷感,好像针灸留下来的痛被竹罐一股脑的都吸走了,我将头埋在床头那个预留的洞里,不禁感慨,美容床设计者的思路真好,我当然知道它的意图是缓解颈椎病患者的颈部压力,但如果你无法忍受这种痛,眼泪可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滑落到地面,不必对他人奇怪的目光做任何解释
在医院,按摩的名字叫推拿,并不只是为了显得更加高大上一些,因为他们在医学院系统的学习过穴位、手法、力道,能起到治病救人的效果,而按摩,很多从业人员仅仅培训三天就上岗,按的更是差强人意,可是即便是专业人员,如果对工作不上心,每天敷衍了事,那照样害人,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好忽悠的人,所以对我,大约是比较特殊照顾的个体了。。。
当繁华落尽,夜幕降临,又开始轻轻的回归到一天中最原始的起点,可是一天中哪里才是真正的起点?
蜷缩在墙角,迷迷糊糊的听见隔壁阿姨收拾行囊的声音,即便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要卧床静养,她还是要回到那个温暖的家,那家,有女儿的疼惜,儿子的关怀,孙子的笑声,和老公晚归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