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下了一场雨,
它没有打在我身上,
而是绕过我,向全世界倾盆……
我永远是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的一段话,距离上次,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面了。
这三年里我无数次想象过我们相遇的场景,或许在某条人头攒动的斑马路上,你面无表情地低头走着,还是右手抬起,轻拨开眉前的发丝,微微抬眸,撞上了我;或许在一间很有诗意的小书店,你坐在窗里,不想我正在窗外看你;又或许是在我开车去公司的路上,你在吃了路边摊的早餐后拿出小瓶的口气清新剂向嘴里喷着,我坐在车里摇下车窗,随意的一瞥,寻到了你。
或许,或许……
这个世界有边际,有范围,那么大又那么小,总能遇到你吧。
可这三年,我们竟一次没有相见。
有时我在想是不是你故意躲着我,不让我找到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让我被迫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喂,我说你和她都在一起四年了,还不打算结婚?”
“我……”
“哎呀,反正我不着急,以后的事以后慢慢说。”你的语气总是带着轻松,每次的谎言都很让人信服。
于是,我就真的相信了。
相信我们可以真的可以避开那个很多人误入的无底洞,那个连誓言碎片都找不到的地方,那个我以为没有必要出现在我们生命中的一场仪式。
“你是不是不打算娶我?”你的语气变得冷漠和疏离。
我合上书,抬起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你。
你的眼神冷漠,疏离,还带有一点卑微的恳求。
许久,整间屋子没有声响,你可能也没想到等一个答案的时间会如此漫长。
我尽量平静,表现得早已得知她会问我的样子,然后回答她:
“是。”
这个最终答案我发出的异常清晰,异常沉稳。你好像被震慑住一般,明显呆滞了一瞬,不过我知道你问这个问题之前也一定在脑子里设想过这个答案,只是没有料想到我会如此果断,干脆。
可是由于你的粗心,将这个答案里所有的挣扎和痛苦全部都忽略掉了。
马上,你恢复过来,面色如常。
“好,那就分手吧。”你的语气像往常一样轻盈,但带着一丝抖动。
我知道你在强撑。
对面的我沉默了几秒,
“好。”
就这样,答应了。
“那,我的东西我明天会搬走,还有一些……”
坐在沙发上的我好像全身被定住般,任凭这位女主人安排着明天的行程,交代着她的告别。
你把一大堆说完,我还是木木地回应:
“好,由你定。”
你轻点下头回转过身,走了几步,顿足,轻瞥了我一眼:
“天也不早了,睡吧。”
随后,转入最里面那个房间,关上了门。
呼……
这可能是我见过,听过,还亲身经历过的最短暂,最平静地分手。没有撕心裂肺地哭闹,也没有愤愤不平的质问,只是非常快速地结束,就像一阵风吹过坚硬的砂石,没有留下痕迹。
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的身子摊在沙发上,整个头陷在里边,虽然周围的空旷和死板提醒我要像什么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也努力在适应刚刚被分手的遗忘,可我的脑子却在这时不听指挥地不间断重复我将遗忘的场景,声音,还有以前的,好几个月的,好几年的,一切有关她的,都在极短的时间里钻入我空荡荡的脑子,想方设法地把它填满。
终究是躲不过了。
我缓缓地打开门,看到一床深蓝色的床褥,下面是你蜷缩的身躯,你背着我,侧躺着,我看不到你的脸。
我慢慢靠近,走得很轻,但我知道你不会睡着的,我学着你,侧身躺在床上,从后面环抱住你,你似乎感受到我的气息,微微地动了一下。本就不能平复的情绪再次涌动,我的一只手向上摸索你的脸颊,突然,一种湿润的东西让我的手像触电般猛缩,你也察觉到了,上手抹去了。可我的食指上还存有那一闪晶莹,印在哪里,不会像能抹去一样。
很久,我们都没说话,只是抱在一起,很像一个影片最后结尾的画面。
画面中的我们,正在非常默契地记忆彼此的气味,是因为那个我们都听说过的“普鲁斯特效应”:在以后的某一瞬间,倘若真能闻到此时的气味,它便会拉开曾经的种种,使死去的往昔复活,那时,不管多么我们陌生,你会记起我,我也会记起你。
我是一个很容易相信某些事物的人,就像此刻无比虔诚地相信普鲁斯特一样,不考虑它发生的可能性,很固执地沉溺下去,并且希望永远不会醒来。
我想你也一样。
墙上的秒针滴答滴答,走过了很久。你轻轻地拿开了我的手,身体往前缩了缩,刻意远离了我的怀抱,
“最后一晚了,早点睡吧。”
我懂你的回避,我知道此时不管我说什么你也不会放弃你的决定了。
几束催人的晨光透过白色的窗纱,在铜色的木地板上慢慢晕开……
我从来没有一刻如此厌恶过太阳,它为什么那么耀眼?为什么要让所有人看见它?为什么它是明天的主人?为什么你要离开我?
身边的被褥塌陷下去,昏昏沉沉,我很怀疑你是不是给我下了药,让我对你的离开毫无察觉,还是你走得太轻了,这种轻,除了诀别的坚定是否还有对于我的心疼?哪怕有一丝不留情,也不要让我像现在这样,没有一点警觉。
我走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清凉的水花拍打在脸上,瞬间清醒。
我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种陌生的神色印在上面,犹如不知哪里来的光源熟悉地透过一盏红酒杯,那片酒红色的低迷和颓废,一直延伸,最后没有丝毫涟漪的打在地上。我离开你的模样竟是这样。
我抬起手,放在镜中我的左半脸上,就像曾经你的手轻抚在我的脸上,不过这次是冰凉透彻没有你的温度的冷。不一会,一股烧灼的泪和着脸上的水珠,一同流过我的脸颊,滴落的痕迹并没有什么分别……
我跌跌撞撞地出来,撑起眼皮环顾四周,房间里摆设依旧,满满当当,她什么都没有带走。我却感觉有空又冷,连一口有温度的空气都吸不到。看着床头柜上的合照,衣柜里的粉色小熊,门上的彩色卡通挂饰……我才后知后觉,你已经不在这里了。
但,属于你的气味一定还留着,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你气味的集合地。
在某一日的日落时分,我终于找到了——那个你经常捧在手上我向你索要时还带着娇羞的绯红的笔记本,那个我以为我知道地充满了我们所有的暧昧,甜蜜,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本子,虽然我一页都没有翻过。
你是个严谨的人,既然你把这个留下了,那我应该顺从你的意愿,该知道些有关你的事情。
翻开,第一页,用黑色笔写着一行字:
“送给我自己。”
很秀气,和你一样。
我抿了一下嘴唇,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一个可以随意翻开她东西的人了,但还是忍不住,往下翻了。
“以后的日记都和他有关了,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你好呀!”这句话后面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很像你。我看了一下日期,没错从这里开始你的以后都与我有关了。
“他今天给我买了一束满天星,还是蓝色的,我特别喜欢,他也是。”后面跟了一个害羞的表情。
我和你都喜欢满天星,因为你说过拿着它就好像把满天的星辰都握在手里,嗯,我们都喜欢这种握在手里的幸福。想到这里,我抬头看向阳台,那束满天星正在那里,蓝色的星星点点迎着晨光却像夜晚的星星一样静谧,浪漫。
当时买的时候是干花,也没有想到它一直没有败落的痕迹,所以才会留到现在。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还是像往常的生日一样和我吃饭看电影,像很多情侣那样约会,即便他很忙,昨天他的灯是2点40息的,比上一次早了10分钟,我很开心。”后面还画着猫头鹰的头。
我以前并不是这样,不过也睡得很晚,这两年工作多了,就变成典型的夜猫子了。
“又逛了一次书店,以前光看不买的我破例买了一本书,就是他给我推荐了好几次的那本。”
“周末到了,终于能睡懒觉了,他破天荒地早起给我做了顿早餐,还加了我最爱吃的淀粉肠。”
“久违放假后的加班,真的累死了!桌上还有一大堆材料,真的烦,不过好在有人陪我熬夜!”
“世纪公园的栀子花开了,特别好闻,我们一起坐在公园的木椅上闻着花香,看着夕阳。真想一直像这样多好!”
嗯,那天的栀子花真的很好闻,你也很漂亮。
在这里的后面几页,没有文字,只是画着很多动画片人物,乱乱的,都是你童年时看过的。
你提过,动画片是你童年的唯一记忆。
我问过你为什么没有别的?你说你的记忆里只储存让你开心的事,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能让大脑定期删除的方法。当时我只当你说笑,直到那天夜里,你喝醉了,想把那些你不想回忆的痛苦当成醉意冲散了,可是我都还记得。
记得小时候那个又矮又小的你,那么招人心疼。每天孤零零地生活在那间充斥着暴力和撕扯的屋子里,那些隐隐约约却深入骨髓的画面,一男一女,都是你至亲的人,却总是视对方为仇敌。破碎,哭喊,鲜红,这些使你被迫逃离,你学着其他的小孩,找到了动画片,它就成为你所有安全感的来源。那时的你,把声音开得很大,在那间小小的卧室里,四处回荡着卡通人物嘻嘻哈哈的清亮声音,充满了趣味和温暖,仿佛真的没有那些吓人的恐惧。你,也只有看它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和其他小孩一样,拥有生命。
长大后的你也是个小孩啊,我保护着这位只认识我的小孩,看着她,慢慢长大,慢慢走出来。
继续翻下去:
“为什么他不理解我呢?!明明事情已经发生了,还需要考虑什么吗?”
“可不可以每次听我把话说完,有那么难吗?”
“求求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我看到这里顿了一下,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件事了。你很少和我闹别扭,我也感知到每次我们的情绪到达到最顶点,正准备爆发时,你的语气不知道为何,变得平静。我一直以为你是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些事情上,过了几个小时后,又活蹦乱跳地拉着我下馆子,把之前的情绪一扫而光,我不知什么时候你的伪装已经自然到如此出神入化,看不到一点别扭和停顿。我也就习惯性的信以为真。
这些年来,我和你都虔诚地捧着生活,向幸福奔走着,似乎在时间上该有个结果了。
有一次,我出差回家,结束了最后一个异地恋,你非常开心得像往常一样做了一大堆菜等着我。饭桌上你第一次提起“结婚”这个字眼,我还很诧异但又理解,不过我并没有这个打算,似乎我目睹的很多悲伤都来自这个字眼,我非常害怕一旦我们形成了正式的受法律和道义捆绑的关系后,会使肩上的责任变成负担,那样我们就不轻松了,生活真的成为我们的拖累了,那些我们还没有去过,尝过,闻过的大小世界,都因或多或少的原因逐渐变成退后的日程,变成我们的遗憾。我不能允许我的时间全部花费在别人布置好的任务上,我应该有我和你的自由。我很早之前就表达过我的想法,你也很认同,是什么是你改变了想法?是什么让你如此急迫地奔向很多人认为的人生下一站?
世上不负有心人,在找你的途中,道听途说,终于拼凑出了你的原因,但这个原因我怎么都意想不到。
我始终天真地以为那个笔记本是用“普鲁斯特效应”构成的你的所有秘密,没想到到头来连十分之一都不及。
我不知道你从医院回来的心情是如何,反正脸上还和往常一样,平静,至少在傻傻的我看来,是没有血色的平静;那个病危通知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你手上的,反正没有我在场,否则我绝对不会那么轻描淡写地通知你的死刑;你垂死前的希望,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反正我没有看到,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你,让你一个人又孤零零……
在我身边你从来没有提过死亡,那是你的禁语,与之相关的你也没有提过,你为我创造一个理想的童话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我是你的白马王子,轻轻地牵着你的手,慢慢地走向那个可以看见得不远的幸福。
不想,那个幸福,碎了,而且是被你最爱的人亲手捏碎。
“我有时候真像让你变成我,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当玫瑰染上鲜血,原来的花色便不再娇艳。暮色中的飞鸟,抬起沾满泪水的脑袋,冲着太阳升起的海平面,一声一声地叫着,那样凄厉,美幻……”
这是你倒数第二页的内容。我想,这时的你应该早有那个打算,我知道你其实并不在意那个所谓的仪式,只是单纯地向我要一句承诺。那句承诺里有着我们“与子偕老”的信心,让你安心地离开,能让你将脑海里早已出现的画面拼贴完整:公主和王子白发苍苍,十指相扣,彼此靠着,坐在公园的木椅上,静静地望着夕阳……
我不想变成你,一秒也不要,那种真真切切的来自你的痛苦,我现在每分每秒都在感受,我想你的灵魂注定要和我在一起了,我能感受到“普鲁斯特效应”带来的关于你的存在感。我每天满头大汗的醒来,慌张地张望,总在想你会不会回来过,在我身旁看了我一眼,这是连时间都无法消磨的困惑。因为你的离开,我们总是恰巧的错过,从来没有见面的机会,只是因为那个效应,将你我联系起来,那条无形的纽带,不管风吹雨打,已经成为我永不消失的身体痕迹。
在某一天的日落,我会坐在一张椅子的另一边,望着前面渐渐沉没的太阳,然后转过头,冲着旁边深情的微笑,即便空无一人。
我现在带着你,带着你的气息,去看看你想看的世界,每一个角落,带着你的笔记本,带着我们的故事,跟着星辰游动的方向,听着四面八方的鸟鸣和风吹动枝丫的声音,步履不止。
我用我的笔记录下你和我的故事,就像你一样,记录着我和你的快乐。时至今日,我还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我和你的重逢,你应该是怎样的表情,我又是怎样面对你,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的“普鲁斯特”一直存在。
你,一直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