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每当结束一段人生中的历程,我都喜欢删除那段过去留下的一切。似乎只要这样就可以丢掉过去的包袱,轻装上路,从新出发。
可是,我删除了所有记录,却删除不了一点记忆。
因此除了记忆,我没有留下有关她的任何东西。
2001年,我才小学一年级,我家从距离小学很近的老家搬到了较远的地方,虽然只移动了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对那时小小的我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那时我家住的房子,是爸爸和村里的邻居们自己动手,一块石头一捧石灰垒起来的瓦房,只有不到50平方米,一家五口却不觉得拥挤,毕竟,比起老家——祖宅分下来的一间不足20平方米还被分成两格的房子来说,至少有了两间卧室。
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都要养狗看门,防贼用。但是我家没养牛,单单屋后猪圈里养的三头小猪,就已经应付不过来了。爸妈总说那年年时不好,养了三个小猪,有两个会跳出猪圈,圈门一次次加高都没用。我还依稀记得那时小小的我提着小小的桶,站在垫的高高的石头上,才能勉强把猪食倒进猪槽里,圈门上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猪食,那是我没全倒进去,洒出来的。
后来三只小猪还是跑丢了一只,具体的过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另一只被找到的时候,已经离家几公里了,比我去上学的路还远。这样的光景,养狗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倒是养了一只猫,是大伯从城里带来的,因为买了一对却死了一只,才送给我家养。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年,我家就在门前的地里盖了一栋更大的平房,和那个不到50平方米的后来被我们称为“小房子”的家告别,其实也就隔了一条公路。只不过,因为地在公路下面,盖的一层平房只比公路高出一点,大门开朝后面,对面是宽阔的农田,和几座错落的小山。在往上面升二层楼之前,我在这个“地楼”里住了有七八年。
那一年我爸爸不知从哪要来一条黑狗,这是记忆中我家养的第一条狗,然而没过半年,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它就被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轧死了。最可气的是,开车的人是我的姑父,最后只是请了他和其他几个亲戚来吃了一顿狗肉,那是我第二次吃狗肉,也是最后一次,如今想起,仍然有当初那种想呕吐的感觉。
这样的悲剧没有让爸爸失去养狗的决心,这回他花了血本,用80元钱从村里一户人家买了一条白底黑斑的成年花狗,沿用了它曾经的名字叫花花,没过多久,花花产下一窝小狗崽,我不记得有多少个了,总之有黑的,有黄的,还有和花花一样的花狗。不知道出于怎样的考虑,我家只留下了两只小黄狗,其他小狗全送人了,而花花,也似乎陷入了命运的轮回,被卖给了一个骑着摩托车,车上挂着两个铁笼的狗贩子。
这两只黄狗也没有全得善终,我记得那只公狗是在一个凌晨被一帮专门打狗的外地人用飞针之类的东西射死的,我妈妈直到今天还会偶尔提起这件事,每次都恨得咬牙切齿,“那帮狗日的晓得怎个有恁个狠咯”。那一夜我家附近的公路两边死了七八条狗,凄惨的狗叫声唤醒了沉寂的夜,也叫醒了我幼小的心灵深处对某一类人的恨意,至今未消。
我家养狗的历史是如此曲折,剩下的这条黄狗,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条养成的狗,我们没有给她起名字,直到最近几年,才以“大黄”称呼之。
我的童年和这条大黄狗有着许多联系。我一度也有过狗子陪着上学的经历:她会从家里跟着我走到学校,放学后走出校门不远就能看到她摇着尾巴激动地站在原地,等着我一起回家。每逢周末放假,我会带上她去山上割猪草,也经常带她上山去游完,找兰草,捡菌子,挖草药等等。
我的家和这条大黄狗也有着深厚的情谊。农忙时节,总有一条大黄狗跟着我们到山上地里去,不分寒暑,风雨无阻。她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我们一家人在故乡这片土地上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她陪伴爸妈的时间甚至比我们三兄妹任何一个人都要长。
她是一条温和的狗。在她漫长的十三年多的生命里,被栓在家里的时间不超过半年,戴项圈的时间不超过四年。那时候狂犬病的风波一浪接着一浪,而她承受的最大束缚不过是打了一次疫苗,又为了挂“健康牌”多戴了几年项圈而已。就是这样一条被我们放任自由的狗,却从来没有咬伤过任何人。可是,她经常会被一些讨厌的人欺负,我记得有好几次她的脚被人扔石头砸伤了,甚至在她生命的最后三年里,她的右后腿都极少着力,奔跑起来的时候都只有三只脚落地,总是让我们看的心疼。我对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记忆不深,许多人甚至已经永远从我的记忆中被抹除,但是,对于伤害过大黄的人,我虽然不清楚他们都是谁,但我会以永生永世的恨来回应他们。愿天下所有的狗都温和待人,愿所有温和的狗都能被温柔以待。而对于那些伤害了温和的狗的人,我只能将他们的命运交给因果。
她是一条优秀的狗。甚至我人生中奔跑速度最快、耐力最好的高中时期,也无法与她相比,虽然那时候她已经是八九岁的高龄。不过我从来不放过跟她赛跑的机会,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我跟在她后面跑,直到高中以后,才轮到我暂时领跑,那也是她自愿跑在我后面而已,因为很快她就反超上前了。她的跳跃能力也很强,一米多高的田埂,她毫不费力就能跳上跳下;两米以下宽的沟渠,她也能轻易跃过。她嗅觉灵敏,爪子锋利,动作灵活。有一次我们在山上挖芭蕉芋,她和奶奶家的另一条狗用爪子生生在地埂上挖出一窝山耗子。当时我们都惊讶不已,他们挖出来耗子却不吃,只是耍着玩,直到把耗子生生玩死才罢休。
但她却不是一个好的母亲。我不确定她总共生下多少小狗,我能确定的是这些小狗养活的不足十分之一,更是没有一条能像她一样高寿。
当然,她带给我们家的不只有感动和快乐,同样也有困扰。从养第一只猫开始,我们就与跳蚤这种生物做起了长时间的斗争,称之为“十年抗战”也不为过。大概到了2012年以后,我们才彻底消灭了这个神奇而讨厌的生物。
2009年我上高中以后,去了县城上学,每年最少的时候加上寒暑假才回家四次,但是每次回家,在离家还有二十多米左右距离的时候,就能听见亲切的狗叫声,接着就看到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激动的颤抖着全身一步一扭地走到我面前,而我总是要说一句“还认得我啊!”以示欣慰。
2013年,我去了更远的城市上大学,四年里,回家的次数不超过十次,然而,纵然隔了一整年,我回到家也还是能看到她熟悉的身影和动作,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渐渐没有了清亮的叫声,只剩下激动的哼鸣,让我心中一暖的同时,也感到一丝不安。
去年毕业了,我最后一次从大学回到家里,却没有了她摇着尾巴扭着身子激动的哼着走向我的画面。问过爸妈之后才知道,就在不久前,她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家人们都对她的离去耿耿于怀,只能猜测她是因为知道自己命在旦夕,自己跑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孤寂地死去了。
我以前不敢看《忠犬八公的故事》,在刚回来的那几天,我连着看了三遍,也哭了三遍。
这条大黄狗,总是耷拉着耳朵,只有在激动摇尾巴的时候才会竖起来;蹲坐时头部有六十多厘米高的身体满是肌肉,只有怀孕的时候才能看着有些发胖;从来不爱洗澡,甚至非常怕水,可是身上少有脏臭味。我的记忆中将永远有一个地方,放着她,她的一生,都在我的脑子里。
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的坏习惯,虽然总令人后悔,怕是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