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开始,下了一整晚的雨,室外风雨如注,纱窗开着,室内夜色昏昧,被风鼓起的白色窗帘,乍看像一位驻足窗前沉思的骑士的披风。
这夜,记不得翻来覆去了几次,此时她侧卧在床上,感觉如睡针毡,远的近的解决未解决的很多烦心事统统涌上心头,把心搅得像一洼脏水。翻出手机,看了看,凌晨三点,距离熄灯就寝的时间已经过去足足四小时。
与此时的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呼呼扯着风箱睡得一如既往香甜的他。平时这鼾声是听惯听熟了的,但此刻显得尤其刺耳。
尤其是入睡前,他俩刚就某问题达不成共识,她一激动,芝麻烂谷子一堆伤心旧事统统拉出来数落一番,她知道他软肋,嘴拙且最怕看她掉眼泪,发生矛盾通常有她说没他讲,最后她讲到没耐心,干脆把心一狠,总结出一个结论:说来说去,到底是因为你不够爱我。
她素来的作风是,有问题,解决问题;当天的事,当天解决,哪怕彻夜交谈,也要谈出个结果来。要么她被说服,要么他被说服,总之,台面上,伴侣二人必须达成共识,以免落下心结。通常结果都是她滔滔不绝在说,他低眉顺眼作检讨状,最后被说服的,当然是他,然后免不了表决心,发誓以后改过,同类错误绝不再犯,绝对不再让她伤心。
今晚爆发的点,说来也好笑。情人节,他一身疲惫加班归来,她接下他公文袋,犹豫再三,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偏着头着问:你是不是在包里给我藏了个惊喜?这一整天无声无息的,在故弄玄虚吧……
是玩笑,也是试探。其实她心里多少有预感,按最近他这工作节奏,喘气都没时间,更别说在这些他素来不擅长的小情调上花心思。但心里那点隐约的希望之火,让她舍不得错过这机会。万一呢……
果然,话未说完,他脸色愧疚地解释道:对不起,老婆……这几天实在太忙……
婚前二人有共识,不管在一起多少年,每个重要的节日,都要为对方准备礼物。不能因为在一起时间长了,就变成老夫老妻左手摸右手的麻木感。
她一怔,意料之中,说不上多失落,但要说一点不失望,也不是。
没关系啦,我知道你忙。就是和你开个玩笑。边说,边木木然进房,拿出为他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一件淡蓝色牛津布日常款衬衫。说是礼物,其实也不过是日常添置罢了,正好他的衬衣都穿得有些旧了,实用第一,不过节,也是要买的。
衣服抖开在面前,他眼里闪过一丝感动,饭没吃就汗津津地把上衣脱了试。其实,码数和风格她是有数的,没人比她清楚什么最适合他,她为他挑选的衣服从来也没出过错。对于吃穿用度向来没有大热情的他,眼前这欢欣雀跃的样子,不过是为着哄她开心。
她在一边,帮他翻领子,扯扯下摆,又后退几步,静静地打量他宽厚结实的身板。从少女时期开始,她就有个奇怪的择偶标准,将来的丈夫,一定要一副宽厚的肩膀,一来能把衬衣穿得精神好看,二来肩膀宽厚的男人感觉值得托付。婚后,他的踏实温柔细心沉稳,也确实证实了她第一眼的感觉。此刻,不知是想起这遥远的心念,或是为着礼物的落空,或是因为自己所选的礼物,不知何时也变成了一种“对付”,莫名地,她鼻子一酸。
等他匆匆吃过饭,洗漱完毕,见她窝在床上胡乱按着遥控器,他凑过去,觉得氛围不对,主动扯几句,发觉调不起她兴致,心知今晚的彻夜长谈是逃不过的。果然,沉默了一会儿,听见她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不觉得应该对我说点什么吗?
他转过头,发觉拿着遥控器的她已经泪眼朦胧。
累,自责,无助,愧疚,各种压力,缠成一团毛线,让单线条的他一时无从下手。但他知道她的脾气,有问题不说清楚,是不会罢休的。两人刚一起生活的时候,他还试过被拉着半夜不能睡,听她头头是道名为分析两人关系实则讨伐他的不是。听到一半,实在没抵挡住睡意,睡着了,半夜醒来,发现她没在床上,他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惊见她坐在客厅穿鞋,行李都收拾好了。要离家出走。理由是:她那么伤心的时刻他居然都能睡着,他不爱她了!
对天发誓,对于一个二十多年十一点半准点睡觉,小半生不知失眠滋味的直心肠汉子来说,忍住睡意听她整晚毫无重点的絮絮叨叨实在太难了。
那次之后,他再也不敢在她讲大道理的时候分神,更别说睡着了。
此刻,面对质问,他结结巴巴开口:我……做得不够好,以为老夫老妻了,没时间去买礼物,你会体谅,抱着侥幸心态……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哦,这么说,还是我不够体贴你了?这事儿怪我?
本来心里没多大事,想着他要是认错态度积极,她找了个台阶下了也就下了。可是他的笨拙措辞,让她的“作”女本性发作。一时间,新仇旧恨统统跑来助兴。
他慌了: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对咱们的关系松懈了,工作忙是实情,但不能成为借口……
迟了。
原本掌握主动权的他,再次让今晚成为她的歪理专场。她从两人认识开始,到结婚二年,他做过的所有大小错事,足以佐证他不够爱她的各种罪证,一一罗列一遍。他边听边认真反省,无奈加班回来得晚,眼看时间到了睡点,加上各种工作上的烦心事不时来插播……等她发觉身旁的他半晌没吱声,转过头去,此人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
居然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刻呼呼大睡,怎么敢,他?!一股无名火直往她脑门窜去。
如果在平时,她一定不管不顾把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从梦中敲醒,但此刻,知道他连日来的劳累,也知道自己今晚的发作多少有点大题小作的意思,怎么也狠不下心。
只是心头那点不甘啊,像洪水猛兽,越滚越大,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铁证如山。果然两人在一起久了,热情就会退散,最初的朱砂痣,变成惹人嫌恶的蚊子血。爱不爱成了柴米油盐之后最后一道渺小的命题,俗世夫妻的生活终究会殊途同归,她早就知道,可她偏不,他若是不爱她了,那就算了,不必勉强过日子,趁早放手,也许各自都能寻找到能激发彼此热情的新人。等天一亮,他起床上班,她就跟他提离婚。不不不,这难熬的风雨失眠夜,她简直按捺不住想即刻起来拟协议,财产……反正也没什么财产,对半分了吧。孩子还没有,事情更好办……哼,别以为离了他,她就活不下去,她一定会找到一个更懂她更理解她更愿意忍受她的小毛病的男人……如此这般自导自演地自虐到半夜,还没等她把明天的离婚流程想明白,身边人忽然猛地坐起身,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抓住了。
只听他坚定简短地说道:老婆快走!
她一头雾水问:去哪儿!
他着急地说:起火了,快走。说着又扯她手臂。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人老毛病又犯了。
刚结婚的时候,她还被吓过几次,也是半夜忽然直挺挺地坐起来,有时什么也不说,有时说着些毫无头绪的胡话。她接他的话,不管接的什么,他嗯了声,反而又直挺挺躺下了。第二天问起,发现他自己完全没印象,原来是梦游。从此她就有了经验,再遇到这种事,就跟他说话,让他平静下来,接着睡。
此刻,她手被他攥得生疼,知道他在梦里着急了,条件反射地搂住他胳膊,语气软下来:没有着火,你搞错了,老婆也没事,你快躺下来睡觉。他听了,像被施了咒一般,安安静静地躺下来,下一秒,那熟悉的鼾声又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她也重新躺下来,在黑暗里,想起谈恋爱的时候,大冬天他把她冰冷的小手裹在手里捂热,有时在楼下等她磨磨蹭蹭等了半个小时,他的手也凉透了,她要牵手,他不让,说怕冻着他。她怎么用力扯也扯不过他。两人走在路上,她鞋带掉了,他自然地蹲下来帮她系好。她不会做饭,却是个吃货。只要一有时间,他就研究食谱变着法子给她做好吃的。结婚后,只要不是加班到深夜,家里的饭菜依然由他一手包办。想起有次吵架,她赶他出门,自己躲在家里哭。后来才知道他在门口躺了一晚上,因为知道她一个人在家会害怕,睡不着……想起平日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又哭又笑,至于为何失眠到此刻,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再醒来,窗外天光大亮,风雨停歇,经过一夜洗刷,晨光清新,透过白窗帘点点落在脸上。
她睁开眼,看了看身边的人,发觉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此时正注视着她,神情里带了一丝慌张:对不起,昨晚实在太困了,睡着了,老婆你别生气,是我不好……
她若无其事地用手摸摸他粗砺疲倦的脸,心想,当初那个天真善良的汉子是怎么被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的啊……想了想,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公,我爱你。她在他脸上印下了一个俏皮的morning kiss,就像每天早晨他上班之前,对她做的那样。
���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