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什么叫“人生的意义”?
读冯友兰先生的《人生的意义,人生的境界》如醍醐灌顶。
关于人生的意义,冯友兰先生如是说:意义发生于自觉及了解。任何事情,如果我们对它能够了解,便有意义,否则,便无意义;了解越多,越有意义。何谓“自觉”?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一种事情,便是自觉。在此,我以为,自觉还包含深入实践、与事物建立联结,并且能跳出来旁观自身的能力。
同样的,假如我们能够了解人生,人生便有意义,倘若我们不能了解人生,人生便无意义。每个人对于人生的了解各不相同,因此,人生的境界,便有存分别。有如旅行游山一样,地质学家与诗人虽同往游山,可是地质学家的观感和诗人的观感,却大不相同。
依照人类对人生的了解程度,可将人生的境界大体上可分为四类:
(一)自然境界:最低级的,了解的程度最少这一类人,大半是“顺才”或“顺习”。
(二)功利境界:较高级的,需要进一层的理解。
(三)道德境界:更高级的,需要更高深的理解。
(四)天地境界:最高的境界,需要最彻底的了解。
因此,人生的意义,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尽相同的,但所有人的人生意义基本属于以上四个范畴。而这四个范畴的分类,是基于我们对人生的了解程度来下定义的。如果我们对人生了解的越透彻,就意味着我们的人生意义越高级,越可能达到天人合一;反之,了解越肤浅,则人生的意义也就越流俗。
(二)为什么要找到人生的意义?
因为人的生命中包含着死亡,它是人生的终点,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漫长告别。
显然,在死亡虎视眈眈的威胁下,任何人都迫切地需要抓住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必须能够带人穿越人间的一切幻象,在死亡的巨大虚无感中,能够熠熠生辉,成为死亡路上的灯,脚边的光,成为让人尽管知道生命是昙花一现也依然能够从容淡定地过好每一天的力量。
这种力量,正是来源于人对人生的深切了解及自觉的基础上。一个人只有了解自己的人生,知道自己人生的意义,遵循它并且尽力实践它,那么人生的意义便能成为人死亡来临之时身下的温暖被垫,这种温暖是强韧有力的,能让人穿越生死而无惧。
我最初对死亡有所深思是因为奶奶的逝去。
前年,年逾八十的奶奶因为器官衰竭而过世了。她生前并无明显的病痛,但是伴随着她的死亡过程,却是长夜里怔忪的死人面孔,是无边无际的对死亡的恐惧,她死前曾挣扎着哭诉:我不想死,我要活着。这个行将就木却惧怕末日的老人,是如此躁动不安,让当时旁观的我深受震动。
这个打我记事起便已经枯萎矮小的老妇人,有着相当淡漠的情感。她始终对人、对人生保持非常自然混沌的状态,不参与不联结,躲在自己的套子里,疏离而又自我地过着非常封闭的日子。
她去世时的痛苦和恐惧,让我常常想:奶奶一生的意义是什么?人有没有一种安详接受死亡的可能?这两者之间是不是因果关系?当我带着问题去推敲过往,遂清晰地想起老人家曾经反反复复在家人团聚时说这样一句话:我手下儿孙满堂。彼时,我对她这样洋洋自得于自己的繁殖功劳感到诧异。然而如今细细思索,对很多她那样一生躲在狭小的世界中、对人生不假思索的人来说,开枝散叶便是人生全部的意义,那仿佛是一个女人天生的荣耀,无需用力,尽管生养,便可实至名归。
我也曾经听到这样充满逻辑的悖论:一个女人就是一只母鸡,母鸡不下蛋,要来干什么?那是一个老妇人谈论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年轻女人所说的话。这话如此刺耳,如此恶毒,以至于我听过了就再也逃不掉。可是这样的悖论来源不了解,这样的恶毒尽是不自觉的。因此,一个女人在另一个不能了解人生的女人眼里,竟只是一个生产工具,并不存在其他的价值,这真让人感到惊骇。更可怕的是,老妇人说话时候的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并且众人理所当然的附和,让流火的六月都可以冰如寒冬(一个人肤浅地了解人生,很容易就失去自觉,并且也丧失掉自省的能力。)显然,人对事物的了解形成一个人的意义感,意义是一个中性词,但是它所包含的东西却是可以有魔鬼般的面孔,所以人生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一个人对人生的认识程度。对奶奶,对很多泛泛了解人生的人来说,人生的意义便在于传宗接代,是最自然的存在,也是对人生最低级了解程度的价值结论。
可是,这样几乎本能般的人生意义,在奶奶面临死亡的时候,是一种外强中干的存在,它仿佛是一颗空心镇定剂一般,丝毫不能冲淡奶奶对死亡的恐惧,她最终是独自一人硬着头皮去面对她的死亡,充满了挣扎和恐惧,诚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分担她的恐惧,她才是自己人生的舵主,在驶入死荫的幽谷之时,拨开那些懒洋洋、松松垮垮的所谓价值,她的每一步都充满了惊慌失措、畏畏缩缩,死亡成了她理解中的彻底毁灭,她的灵魂因为找不到真正的落脚点而颤栗不安,每每想到奶奶临死前的挣扎和恐惧,我便不由自主地为奶奶不曾深入了解人生感到惋惜和遗憾。面对死亡,她本是可以有所选择的有所准备的,因为我曾看到过安然赴死的人们。
那些真正了解过人生,处于天地境界的人,到终日,则宛如收割完麦子的农夫一样,心安理得地躺在身后的地下睡觉,正如飞累了的倦鸟栖在树梢,正如干净通透的杨绛先生面对死亡的方式。
她译兰德《生与死》如此说:
我和谁都不争,
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
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她在《一百岁感言》中如此诚恳: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我得洗净这一百年沾染的污秽回家。 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准备回家。
……
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这位睿智的老人,比我奶奶大二十多岁,在我奶奶前一年去世。透过她的思想,我可以想象她在死亡来袭之时,脸上的从容和淡定,那时死亡于她是真正的“回家”。
从杨绛先生的身上,我看见一个人可以带着自己的犀利目光,全身心地去了解人生,自觉人生,深入生死,超越生死,无惧无畏走完一生的样子。
从她身上,我明白,一个人对人生的了解越透彻越高级,便越能随遇而安,包括死亡。
(三)怎样找到人生的意义?
那便是永远保持对人生的了解和自觉。
如何了解人生?它包含一个人向外向内的需求。我们的每一种渴望每一种需求,都是身体和心灵的讯号。如果你反观自己一天的生活,从起床刷牙到洗澡就寝,这些充斥在日常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你主动赋予它们意义的过程。你如果看待刷牙?只是因为别人都刷你才刷牙还是你觉得刷牙能让你的牙齿健康,让你保持清洁?你对进入你生命中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念头,每一个事物的看法和做法,显示着你了解事物的深浅程度。你越是认识、了解你所接触事物的本质,并且和它们发生合适的联结,你也就越懂得人生的意义。
而立之年,当我用“自觉和了解”的眼光去打量我身边的一切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被一群自身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和行为所包围,这些东西,这些行为绝大部分是所有人都认可的,是大众习惯的,是大家觉得好的,唯独缺乏的是我对它们的了解。我并不了解这些我日以继日进行着的行为和享用的东西,我活在“大家都觉的”、“人们都以为”的不假思索的“拿来主义”之中,也因此充满了敷衍忍耐的意味。
这个时候,我会发现,我就像一个关着门的商店,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仍然不断地有人来敲门,“你要不要听一首歌?”“你要不要看一本书?”“你要不要买一件衣服?”“你要不要学习一种思维?”……到处都是敲门声,只是那个敲门的动作和我回复的语言都在寂静之中无声无息地进行着,我的回复也许出于习惯,也许出于懒惰,也许出于随俗,也许出于经验……我在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拣选了解事物,也在用非常机械的方式应对生活,这个时候,我真的已经不再主动 、积极、认真的了解人生,了解出现在我生活的事物,我只是在完成模式化动作及思维方式。
原本赤子之心的我们,对进入生命中的一切都有一场场面试。面试这个词发生在我们生命中的方方面面,衣食住行,七情六欲,最初我们是敏感而警觉的,但随着我们的生活经验越来越多,我们渐渐变得麻木,面试过程开始不为我们所意识,但是却一直在暗中进行。我们习惯严肃对待肉眼可见的工作面试,却同时忽视那些想要进入我们生命中的候选事物。当我们随意为自己面试的人事发出“录用信函”或者“拒绝信函”,同时我们也将用这些东西去面对我们现实中的面试,那些面试的人将因为我们“录用的人事”在我们身上留下的烙印决定聘用我们与否——多么令人惊讶的自觉。
当鲜活的了解欲望、感受力变得迟钝、懒散、死气沉沉之时,人已经不是在了解人生,而是在拒绝人生。那些我们真正了解过、与之发生过联结的东西进入了我们的生活之门,那些挂着“拿来主义”标签的东西也进入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命负荷重重,宛如人的房子空间被不断涌进来的生活用品所拥挤,而非常可能地,在我们的求知欲麻木不仁、在我们急功近利的积习中,我们轻而易举的错过了那些能真正影响我们生命质量的东西,这些东西我们来不及了解,便已经因为厌倦,使劲地对它挥手告别而与我们的生命失之交臂,如今我们的样子,便是我们自觉及了解人生深浅程度的反映。
我们看看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与我们的生命发生关系的东西是什么?与我们的生命每日建立联结的动作是什么?我们所生活的环境又是什么?好好地,认真地,每一样我们接触的东西、我们所进行的动作都去重新主动了解它,认识它,觉察它,发现它在我们生活中的意义,这个过程就叫了解人生。因为了解,才有意义,因为有意义,才能有境界。
地球人活着人的亿亿万万,但真正活出自己特质的人却寥如晨星,原因即在于“自觉和了解”的深浅不同。
不要问自己“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东西太抽象,对你,对我,对很多来说都是。只要问问,什么叫刷牙?为什么要刷牙?如果不刷牙会怎么样?怎样刷牙?……认真的、彻底地去了解发生在我们日常中的每一件事情,包括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用身心灵还要用旁观者的超越,然后找到我们真正觉得重要的事情,持续地去注入时间和关注力,慢慢地,人生的意义便水落石出。
本文第一部分主要摘录冯友兰先生的《人生的意义,人生的境界》
写于2019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