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个星期以后,新生们对新校园的新奇感逐渐消失。明朗每天站在阳台前刷牙的时候,总是看着楼下长长的路忧愁,现在上课路要走好远的路啊!
他想了想,狠狠地吐出了一口牙膏沫。这么多年都走过来了,还怕什么呀!而且他知道自己是喜欢这里的,他知晓这里有一片很大的天空,对自己,更对舞蹈。
很快,他就凭借着过硬的舞蹈功底进入了学校的舞蹈社团并成为骨干成员。他其实是有自己的私心的,舞蹈社团在平时并没有很大的动静,但由于炫酷的舞蹈深受学生的追捧,因此,每逢大小节日晚会,都少不了舞蹈社团的热舞。在这个舞蹈社团里上台演出的机会是很多的。
明朗热爱跳舞,对舞台怀有一种特别的深情。他喜欢站在高处,喜欢将语言化为动作,喜欢将情绪融入音乐,喜欢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喜欢让自己大汗淋漓,天性释放。舞蹈的世界是一个别样的世界,在这里没有现实的忧愁和无可奈何的乔装掩饰。他在舞台上是热情的,自由的。
果然,和往年一样,院系的元旦晚会由明朗所在的舞蹈社团来开场。更特别的是,今年的院长是新提上来的教授,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更是肯花血本,将本年晚会的档次提得更高。提前一个多月,舞蹈社团便请来了陈老师来编舞指导。明朗更是热切地盼着这一天。他兴奋的每晚回去总是对着自己墙上贴着的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握拳无声地大叫。脖子上的血管脉络兴奋地突出,像一簇簇蓝色的小火苗,要点燃血液。
编舞的陈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女舞蹈教师。她似乎有种魔力,能紧紧抓住人们的兴奋点。她所编的每一个动作都与背景音乐水乳交融。一种由舞蹈所带来的快感激荡在舞厅,让舞蹈团的成员大汗淋漓又甘之如饴。让现场观众激情澎湃,热泪盈眶。
明朗自然是喜欢这套舞蹈动作的。加上他扎实的舞蹈功底,灵敏的悟性,这套名为《自由引领》的舞蹈,他没几天就可以完整地跳下来。但是每当他们团体排练时,明朗总是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目光。这么多年来,各种眼光他也看了不少,却不如这陈老师这般的忧郁,含着难以理清的思绪。正是这种带着怜悯、犹豫的复杂目光让他感觉到背后如有万千根针细细地游走,让他无处可藏。他的感觉告诉他陈老师似乎对他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而且他内心隐约知道老师要说什么,每次练完舞,他总是急匆匆的走了。他不敢想,也不想听。
不负众望,他们的节目顺利通过了初审,二审。更好的消息是市里举行的年终汇报表演,会在各单位海选出优秀的节目送到市中心更大的舞台。校园推荐了这个舞蹈参加选拔,并脱颖而出。过几日,他们便前去歌剧厅参加审核。十二位舞蹈队员像打了鸡血一样,走在训练的路上,更是像得胜的公鸡般自得。但明朗却有一些失落,从学校的小舞台,到剧院的大舞台,有些舞蹈动作的难度增大了。特别是第二式中间有两个舞蹈动作的衔接需要明朗快速的从东面以鬼步舞的形式移动到西面。然后立即融入到团体中,和队员一起进入高潮。在校内的舞台上,他可以“瞒天过海”,可在歌剧院的大舞台上,他要移动的距离增加了两倍。在酷似放大镜的观察下,他的脚背叛了他的节奏,使他的缺陷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舞蹈本是炫酷的,可是被明朗这么一跳,像一只烫脚的猴子,总是踏不准节拍。活生生把动感的街舞变成了情景喜剧。
明朗尴尬极了,他知道自己为舞蹈社团抹了黑,他也感觉到元旦总导演的目光像蜗牛一样在自己的身上四处爬动,留下了道道痕迹。他似乎明白这目光有种者不善的意味。明朗更加卖力地跳着,把目光修炼的炯炯有神,抖胸抖得能弹出一颗篮球。他把其他动作做得几近完美,他拼命的想得到导演的认可,忘记中间那段可耻的过渡。
跳完这段舞,大家都大汗淋漓。明朗更是紧张的手心里都是汗。
大家的节目过了终审。并由学校的专车送他们凯旋。同学们都欢呼着。导演让明朗留了下来。明朗的热汗渐凉,白衬衣贴在背上,他几乎虚脱地听导演对陈老师说:“他不适合跳这个舞蹈。”陈老师和导演的目光像舞台上的追光灯似的追到他的脚上。明朗的脚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闭上眼睛,轻呼出一口气,他明白,他还是逃不过的。
导演走了过来,拍着明朗的肩膀说:“小伙子,你不适合这个舞蹈,你留下来只会起到破坏作用。但是看得出来,你的台风和舞蹈功底都很不错。你要学会扬长避短,选择适合你的舞蹈,比如……”明朗还没有听完导演后面说的是什么,耳朵就已经暂停了营业。他只看到导演的嘴巴上下翻动,却没有听到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走出了剧院的。他只是感觉到自己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忘记了如何走路。
他终于明白原定十一个人的阵容,为什么陈老师又加了一个人,和自己做同样的动作。终于明白陈老师那种人忧郁,歉疚,犹豫的目光所包涵的深意。
陈老师看他失魂落魄的走后,对导演说:“这样会不会太残忍呢?”导演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你为什么安排的十二个人呢?我看得出来,你做两手准备。”陈老师血液立刻上涌,脸红到了脖根儿。“我们只指导、启蒙,没有决定的权利。”导演拾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着陈老师尴尬地站在原地。
陈老师痛恨自己多嘴的问了一句。但她内心承认听到导演的点评后自己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借导演之口退掉明朗,至少他不会太过于责怪自己。这样宽慰自己后,陈老师也提着包走了出去。
明朗走出剧院,内心反而坦荡了。他一直担心自己被卡在舞台之外。并一直为此惴惴不安。当事实真的发生了,他反而坦然了。他慢慢往回走,路却走越长。
短暂的坦荡过去之后,悲伤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河流,像瀑布,像无处不在的空气。
明朗倒在车下,晕厥了过去。明朗的父亲也由着惯性被甩了出去。但他很快就爬了起来。努力推开压在明朗身上的摩托车。还是看到了明朗腿上的鲜血流汇成一条小溪。
明朗继续往前走,踢开脚边的石子,石子跳入了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明朗的父亲坐在手术室外,明明不允许抽烟,他还是死死地咬着烟嘴,死死地盯猩红的三个大字:手术中。
明朗越走越快,摇摇头想甩掉自己的胡思乱想。
明朗的妈妈紧紧的拽着医生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喊:“求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腿,他从小就爱跳舞,要是他跛了一条腿,让他怎么活呀!”
明朗终于停住了,眼泪开始冲刷他心中坚韧的底线。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眼光。原本他孤注一掷,又在新的世界重新上路,可奈何他又被卡在门外了,他有点心灰意冷了。
但是剧院演出的那一天,明朗翘掉自习,想随便逛一逛。有意或者是无意来到了歌剧院。他想走,可脚底生了根似的站在花坛旁。他听到了主持人的报幕声,听到了观众的欢呼与掌声,听到了那首耳熟能详的伴奏,经过音响扩大后发出了令人心醉的颤音。他想全体人员应该准备就绪了吧?第一个音符响起,队长要出场了,小胖子也要紧跟其后。聚光灯扫在他们的脸上,严肃又认真。
明朗的骨头被唤醒了,音乐跳跃的旋律仿佛是一个无孔不入的精灵,带着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动起来。很快,他就找到自己的感觉。这套动作他早已烂熟于心。跟着动感的节奏,每一步都似乎踩到音乐的骨子里。屋内巨浪滔天。舞台上的追光灯打出了迷人的光圈。舞台上的少年们像燃烧的火把,把整个会场都点亮了。
场外的花坛旁,明朗跟着场内的音乐将舞蹈从头到尾地跳了一遍。随着音乐的结束,明朗的舞蹈也恰到好处地收了尾。他定定地站着,听到场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场外的天空,幽蓝深邃,挂着一轮弯弯的月亮,静静地洒着光辉。
明朗捡起地上的衣服,折回学校去。街边的路灯都亮了,明朗沿着路边走,他的影子忽长忽短、忽前忽后地紧紧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