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 | 如痴如梦 2
曼丽与明台面对面地坐在包子铺的最里面。空气中有檀香的味道,从包子的鲜美喷香中分散出来。天顶很高,少见的水磨石地板,简单装修,木质桌椅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并未上漆。一张两米长的工作台,老师傅戴着白色高帽在此剁馅,两只手各持一把刀快速并有节奏地将食材粉碎。
“现在大部分都不再手工剁馅了。以前姜太太的包子铺也是用手工剁馅,没有一丝肉筋,汁多味美,你还记得那味道?”曼丽望着老师傅说道。空气中,阴湿雨气弥漫缠绵不清,她将浓黑密发打散开来,因淋了雨,潮湿的发丝贴在颈处微凉粘稠。明台见此,走去她背后,五指张开成一把梳子,替她打理头发,将那些发结一一梳开,慢慢回想那曼丽口中的姜太太包子铺,已是八九年他们还在读国中时的事了。
“味道倒是记不住了,人倒是还能想起。姜太太每次看见我一个人,都问'曼丽呢,怎么没跟着你',看见你一个人,又问'明台呢,怎么你没跟着他'。真是好笑,她哪里知道,都是我跟着你。从没有你跟着我的时候。”
“胡说八道。怎么不是我跟着你?”
“人呢倒是你跟着我,心呢是我跟着你。”
明台将曼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重新盘起来,因手笨,盘得不好,松松散散地搭在脑后倒有种别致的美。他又坐回原来的位置,觉得自己替曼丽梳得发型比先前好看许多,慵懒之中带着柔美。曼丽只觉得舒服多了,但嘴上仍狡辩道:“心怎么不是我跟着你?你说,从小到大,你哪一件事不是我替你操心的?督促你补课、学琴,你出去玩我帮你打掩护,还得担心你玩太晚功课怎么办,不知被明镜姐怪了多少次!”
明台嘿嘿笑着,“要跟我算账啦?小的时候贪玩很正常嘛!那呆头呆脑规规矩矩的笨脑袋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曼丽撅嘴,小伙计将刚刚蒸好的两笼包子、一碗红油抄手、一份小菜、一碟醋姜丝沾水,端上桌,曼丽伸手去帮忙接过。等小伙计走了,才又说:“我不喜欢那呆头呆脑规规矩矩的笨蛋,但若你是那个笨蛋,我也爱得不得了。”
话一说完,两人默契扑哧一声笑出来,曼丽一手捂着嘴,笑得娇嗔羞涩。明台轻轻刮她的鼻子,“你呀!就是喜欢和我斗嘴。”
两人悠悠吃着包子,曼丽要了一只空碗,从明台的红油馄饨碗里分了三只出来,尝尝味道。她不喜浪费,也只在单独和明台相处时才敢如此,他的身份哪里还用在乎多一碗馄饨呢?就是这样一间包子铺,他们明家也是可以买下百来间的。
等两人已将空肚填饱,已有人来买早点。明台付了钱,搂着曼丽出门打车,两人朝曼丽家里去。曼丽去年在信义区租了一套小的单身公寓,她已从一个普通的奢侈品小店员升至店长,工资足够换来更好的生活。这倒方便了随心所欲的明台。以前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一套房子,他总觉得不方便。现在呢,他脑门一热就往她家里跑,有时候半夜,明台自己拿了钥匙将门打开,悄无声息地就钻进她的被窝,亲吻她的额头,什么话也不说。搂着她呼呼大睡。第二天曼丽起床,替他做好早餐,从柜子里拿出他预留在这的干净衣物,摆在床头,才安心去上班。
明台距上次来这里已有大半个月,他在接手明家的一些产业,每日翻看资料文件、参与电视节目制作、熟悉流程、应酬与逢场作戏,日益渐忙,从前明家小少爷的悠闲日子彻底结束。开始学习他大哥明楼的面面俱到,不知他能否得心应手,只是如今还并不觉得吃力。曼丽此刻是真的累极,她近一天一夜未睡,在出租车上便已睡着,坐电梯时明台双手搂着她将她靠进自己怀里,有人与他们同坐一台电梯,悄悄用余光打量穿着旗袍的曼丽。明台并不管他们,到时麻利地将曼丽横抱起来走出去。
开门而入,百合花香扑鼻。明台将曼丽放在床上后将窗帘拉上,独自点燃一根烟坐在一旁。家里一尘不染,阳台上满是洗净的衣物被单,散发着幽幽肥皂香味,想必那丫头出差回来,一下飞机便开始打扫,打扫得太晚又怕吵到他才去的书店。这家,是替他收拾的,她不想委屈了一个少爷。明台将烟火弹落,曼丽睡得恬静安稳,发出均匀地呼吸声,明台痴痴望着她竟忘了手里的烟,一根烟都已燃尽还没从凝望中出来,他真是爱她。
等明台洗完澡出来,躺在曼丽身边才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换了一身镶嵌蕾丝的棉质睡裙,整张脸埋进散乱的发丝中。明台朝她唇上问去,蜻蜓点水般,他也累极了,一个晚上都在和别人喝酒唱歌,满场子的艳女明星制作人大导演,男男女女混杂一起,烟酒刺鼻,噪音四起。他谈笑风生、应对自如,他那时是明家少爷;此刻,他是曼丽的明台。
他将陌生女星在他脖间一吻隐去,沉沉地坠入梦中。
“我这就过来,你等我片刻。”穆霓凰把电话挂了,开着车加速朝协和医院驶去。
胡乱将车一停,霓凰拿起包就朝住院部走。三月的北京在倒春寒,霓凰并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她将脸埋进围巾,大风将沙尘卷入城市上空,呈现灰蒙浑浊的一片雾镜。走得气喘吁吁,情绪全部写在脸上。等她赶到病房时,林殊已进入手术室,只剩萧景琰一人坐在门口。
“景琰,他怎么样了?”
“刺穿胃部,失血过多。幸好救护车赶到及时,直接送进手术室。”
“怎么回事?”
“他在给病人做催眠治疗,那个病人同时患有人格分裂症,另一人格狂妄自大且极端,听林殊助理说,可能是治疗中未掌握好节奏与方法,刺激了病人。”
“什么凶器?”
“你送给他的那支钢笔。”
霓凰听此倒吸一口冷气,景琰见她几近崩溃,泪水含在眼里,赶紧扶她坐下。又安慰道,“已经抢救及时,不会有事的,先坐下吧。”
霓凰如没有意识的机械娃娃将围巾解下,“主刀的医生是这里最好的吗?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能有什么后遗症。”
“是这里最好的外科手术医生,你就放心了。已经中午了,还没吃饭吧,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霓凰正欲开口,景琰的手机响起来,他对霓凰抱歉一笑,走去一旁的走廊接起电话。一刻钟的时间,电话进出不断,景琰虽尽量轻声克制,但一双墨眉蹙额,来回走动不安。总公司最近在与航运公司谈新合作,双方因一个点的利益僵持不下。他在开会谈合作时没有交代便离开,因景琰不在场,公司下属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电话中和他商谈。霓凰心里忐忑犹如心被悬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等景琰终于将电话挂掉,她已不知去向。
再回来时,端来两杯热水,小心翼翼地抬着递给景琰,两人相视而笑,“打了这么久的电话,润润嗓子吧。这水可能是医院用自来水烧开的,口感不好,将就一下。”
景琰喝了一大半,热水将些许寒气逼去,身心舒畅许多。
“霓凰,公司里有点急事,我不走不行了,林殊这边交付给你,你一个人行吗?”
“你去吧,先把重要的事情处理好。我没事,搞得定!”
“好,晚一点我就过来。记得吃饭。有什么打电话给我,一定。”
“嗯。”
因钢笔并不锋利,林殊的胃部穿透性损伤并不算严重,手术很成功,推出手术室时麻醉还未消退,人尚昏迷。等林殊醒来,霓凰已靠在他的病床边睡着,一只手握着他,眉头紧促,似又在做噩梦。
她眼圈乌黑,头发遮住半张脸,嘴唇干燥起皮,因常年在非洲等地做公益事业,皮肤晒得棕黑,已完全看不出台湾女子的痕迹。
十二年前,霓凰十三岁。随父母迁去台北,从此与林殊、景琰两位发小相隔两地多年。书信、电话、邮件、攒旅费,三人因幼时浓厚情谊而维系至今,难得可贵。霓凰记得她走时的泪水哭湿衣领,景琰拿着一盒送她的礼物,不言不语地站着,林殊比他们两都略微年长,经历过父亲逝世的他,对别离早有抵抗。他一直比他们要坚强,言语有力,心智早慧,安慰着她,承诺会存旅费去看她。
她走时说,会回来,回到他们身边。
不想眼泪换时光蹉跎,却是伤痕累累地回来。
霓凰又梦见她与明楼的往事。在梦里哭泣,现实中流出泪,林殊看见惊慌,麻醉退去他的腹部隐隐作痛,根本不能移动丝毫。他只能眼睁睁看见霓凰的泪滑落到嘴角,以为她是为他所动容。
等惊醒过来,她见林殊正忧伤地盯着她,恍如隔世。
“怎么不叫醒我?要喝水吗?”霓凰擤擤鼻子,站起来躲过林殊的眼神将泪痕抹去。盛了一小杯温水,用小勺细细喂给林殊,林殊乖乖喝下。
正好景琰处理完公司事务,买了咖啡与吃食拎去医院,却不知林殊被送去哪个病房。询问一番后找到,推门而进,恰逢这温馨一幕,两人眼波深情交融,景琰心有失落却也丝毫不露,林殊与霓凰走至今日不容易,他应成全。
“景琰来了。”林殊轻轻说道,面露虚弱一笑。
“怎么样,事情处理好了吗?其实不必匆匆赶来,我在这照顾就好。”
“处理好了。你放心。医生怎么说,手术成功吗?”
霓凰将水杯放下,将景琰手中的东西接过去,看见他还贴心买了毛巾牙刷香皂等生活用品,心中感动。
“顺路时给你买了点快餐,将就吃点,知道你肯定还没吃呢。林殊是不是得24小时后才能进食?明天我让保姆炖了粥送来。”
“嗯,他得饿好长时间呢。那我就不客气了,确实很饿了。”
病房里暖气开得很足,景琰讲大衣脱下来,林殊指着松了的领带,摆摆手指示意他过去,“领带都系不好,你过来。”
景琰低头一看,这么多年了领带总也打不好,自己一边解开一边好笑道,“你一个病人还要帮我打领带啊,还是好好躺着吧,根本就坐不起来。”
“我来。”
还未等景琰欲开口拒绝,霓凰已将盒饭放下,走至她面前,穿着平底鞋的霓凰只到景琰的下巴处,她拿过领带,略微垫起脚,一只手穿过他的脖子将领带摆正,然后低头替他仔细打起来。这般亲密,记忆中也只有儿时大家手牵手的上学放学、玩游戏的时候。景琰不免紧张起来,看着霓凰的头等,发香沁鼻,这若是永远的事该多好。
“打好啦!怎么样,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吧。”
“很好,还不知你这样会打领带呢。”
“以前帮我爸爸打过。”
景琰满意的抚摸着领带,过会叹道:“啊,那个病人最后怎么样了,哎,他有精神病,对你造成的伤害可是不用负刑事责任的。”
“醒来以后还没来得及打电话询问呢。不用联系他们,他们自会来找我。霓凰,继续吃,别不高兴了。”
霓凰不语,只随手把拉着饭菜,又甩手将饭放下,拿起毛巾牙刷脸盆,谁也不看向地说道,“我去把这些东西烫一下。”便摔门而去。
有一件事情,景琰刚才未曾意识,他这个木头脑袋总是后知后觉。等他意识到已晚。
“我…哎,我怎么忘了穆青他…哎,我这个不长记性的…”景琰鼻中呼出长气,捶胸顿足地闭眼。前一秒还温馨快乐,后一秒竟因他一时失语而让她伤心。他到底在干嘛!
“别后悔了,霓凰她很坚强。穆青走了也有七年,虽提起时,她仍无法释怀,心中隐痛。但早已接受,她是个成年人了,人这一生得学会亲人的离去、死亡、不幸。”
“嗯…我只是不忍心她为此受折磨。弟弟被人所害,杀人者却以一纸精神病鉴定就免于刑罚。她觉得不公平、愤怒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刚才不应呵斥她。穆青走时她还小,怎么受的了…”
“可惜那时我们分隔两地,不能陪伴她左右度过苦痛时光。但愿她现在伤口已结疤,这些人她经历的确实太多太多。”
“林殊哥哥,我叫你一声哥哥,是这么多年以来的情意在此,是我对你的尊重。现在你和霓凰已经在一起了,我不管她从前和那个叫明楼的发生了什么。如今你决定和她在一起,就好好的和她在一起好吗?我希望你们…你们能白头偕老,共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