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夏天,从来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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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快乐的童年里,根本不会感到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难熬。唯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里,才体会到苦夏的滋味。
——冯骥才
第一次认真思考嫁人这个问题,是大学毕业后我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夏天,很热,我要嫁给制造空调的人,如果再有棵葡萄树,那就非嫁不可了。
四年后,依然苦夏,我却再也没有萌生嫁人的想法。因为,我如果足够有钱,不用嫁人,也可以在空调底下吃葡萄。
你看,成年人就是这么可恶,好像所有的季节灾难可以因为钱得到顺利解决。苦夏,也可以不苦。
那要思考如何一夜暴富,如何将苦夏一举拿下的时刻,才是真正苦的开始。苦夏,不过是苦于人生罢了。
正如冯骥才所说,唯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里,才体会到苦夏的滋味。
长大后,方知四季皆苦。而我年幼时,从不苦夏。
小时候的夏天,从来不觉得苦,反倒觉得色彩斑斓。
我小的时候,很皮,精力旺盛,夏天从来不喜欢午睡,这跟当下一年四季都要午睡的我判若两人。很小的时候,我爸妈,有时候是我奶奶,总喜欢用胳膊或者腿把我压在炕上,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地让我入睡。眼见力量弱小,索性苟且偷生,假寐,在她们入睡之后,掀开她们的魔掌,偷偷跑出来。
跑出来干什么呢?在日头底下跟鬼一样晃荡,街上空无一人。我妈说中午有人,专门偷不午睡的孩子,有段时间,我肯定是相信过的。可是,我总是不被偷走,也就渐渐不信了。甚至,大着胆子跑到邻村的垃圾堆里捡一些冰袋的袋子或者冰棒的小木棍棍儿回家,穿成帘子,觉得给我的穷家做了一份天大的贡献。然而,我妈却从来没夸过我,没夸过我们姐儿三。
有时候,中午我也会一个人坐在阴凉里,玩石子儿;或者把在土里洗澡的鸡,轰起来,再追杀一路;或者悄悄地跑到仇人家,一定要悄悄的,把门口种的那朵花掐掉。其实,我挺喜欢养花。我还记得家里有一株花,就是大中午从村外的一棵树下移种到家里的。当时,我妈讨厌花花草草,所以不敢明目张胆地接水来浇花,机智如我,一泡尿救了一朵花。
当我稍稍觉得我的翅膀管有一点点硬度的时候,更讨厌午睡了。因为,我爱上了看电视。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总是和我天生相克,在我中午想看电视的时候,她非要睡午觉。她个头大,我个头下,打不过,我就在她午睡的时候偷偷看电视,调成静音。
我妈像座山雕一样,撅着嘴,在炕沿上耷拉着腿。
“看啥呢这是,咋没音儿啊?”
“嘿嘿,怕吵醒你啊,没事没事,能听见。”
“看电视你就把音儿放大点。”
得嘞!
当然,我也会偶尔午睡,做我妈的乖宝宝。只不过,午睡容易失控,一觉醒来天地变色。话说,有一次我妈怎么都叫不醒我,为了我的人身安全,他们都下地了,我被锁在屋里。醒来,我不哭不闹,爬在地上从门缝里钻出来了。
嘿,老子自由了!
我喜欢夏天,还因为有西瓜可以吃,这个理由很真诚。
年纪大了,恍惚记得当时的西瓜是一斤玉米换一斤西瓜,我妈在西瓜车上扒拉扒拉一通之后,挑出两个跟我肚子一样饱满的西瓜,吊在井里,保鲜。
买西瓜时,为了证明瓜甜,卖瓜的人可不是过嘴皮这么简单,而是要用刀子挖一小块西瓜现场验证,啧啧,这色泽,这清香,这汤汁!!在我妈把西瓜吊井里之前,我就抠出那一小块西瓜把瓤吃掉,把皮再扣上去,严丝合缝,巧夺天工,神不知鬼不觉。
作为家里最小的仔仔,我妈总是让我挑选第一块西瓜,中间的,最厚的,有塔尖儿的,是我的。以此类推,到我妈的时候,总是吃最靠边的最小块的西瓜。我妈好像没跟我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所以我老了以后直接跳过孔融让梨,学会了爱幼。
在物资匮乏的家庭里长大,谁还没有做过几件没良心的事情呢?
比如说我大姐吧,我大姐会偷偷地拿一些玉米去邻村的西瓜地里换西瓜,然后一个人在房顶吃完。我呢,不敢偷自家的粮食,但是我敢偷别人家的西瓜啊。我这次没有悄悄行事,而是明目张胆地徘徊在西瓜地周围,装成路人。我爬在地沿儿上,顺手摸瓜,自诩技术过硬,脑袋都没露出地平线的时候,西瓜地里就有人来追我了,莫不是鬼吧!抱着西瓜,撒丫子跑路,捉贼拿赃,我把西瓜啪地摔在半路,轻装逃跑!
贼不走空,这次有点亏。我逃跑后,原路返回,去接我那颗被摔得稀巴烂的西瓜回家,额,毛都没有?从没见过如此小气的瓜农,这就是典型的小农意识,好吗?
除了西瓜,别的东西也是可以偷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一个外乡人来我们村卖桃子,我和二姐尾随了一路,等到他停下来卖桃子的时候,我们顺手摸桃,相视一笑。现在想来,替外乡人感到一点心痛。可是,我没良心的时候一点都不愧疚,甚至长大了也不愧疚,孙悟空这个泼猴都能吃桃,我为啥不可以呢?
现在,我很少吃桃了,因为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对桃毛过敏。
对我们庄稼人来说,夏天的一大乐趣就是捉禅的幼虫——知了猴。
夏天的晚上,捉知了猴不仅是乐趣,更是我们的赚钱之道。我小时候的第一桶金就是卖破烂和捉知了猴了。我们家三个仔,两个手电筒,按个头分配,我就两手空空,靠着我的钛合金小眼睛在树林里穿梭捉知了猴。黑灯瞎火,我经常抱着一棵树转上几圈,几圈下来,头晕。几年下来,我愣是靠着自己的小眼神赚下了人生第一桶金,给我妈买了一根高达2元的痒痒挠,那是送给我妈的第一个礼物,现在都还在用。
捉知了猴,需要完备的工具,一根木杆,一手电筒,一小水桶,把捉到的知了猴放在水桶里。小水桶,就是我们的脸面,晃荡在路上,倍有面儿。有一次晚饭吃咸了,树林里又没有池塘,索性把小水桶里的泥水喝了,怎一个爽字了得?
那时候热闹,全村的孩子都会去捉知了猴,在树林里偶然碰到也要比一比谁捉的多。在这方面,我大姐是高手,虽然我觉得很有可能是手电筒的功劳。一个没有手电筒的小孩子去黑夜里捉知了猴,不是小丑就是傻子,我全占了。为了过上跟大姐二姐平起平坐的贵妇生活,我承包了给她们买冰棍儿和冰袋的工作,酬劳就是免费给我买一根。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消除我内心的邪恶,小小年龄被金钱腐蚀,所以买给她们的冰棍儿都是被我舔过的。我都是舔冰棍儿的下面,这样不容易被发现,经验之谈。
如果,买的是冰袋,我就会在冰袋上咬两个隐秘的小口,替她们先尝尝滋味。等到她们吃的时候,往往是两头儿漏水。
除了捉知了猴挣钱以外,我会肩扛一条大长杆,在树林里,在沙滩里,寻觅知了皮,学名蝉蜕。蝉蜕是一味中药,价格昂贵,正适合我发财。
我奶奶说在知了皮的脚丫子上抹点泥,能增重。于是,我把知了皮在泥里滚了一圈,不仅脚丫子上都是泥,连空壳里都填满了泥。美貌不在,品相不好,商贩因体重超标为由,拒收,最后不得不以低价连哄带骗地收走了我的知了皮。我伤心了,好一阵子。
当年跟我一起在日头底下,扛杆儿捅知了皮的老太太们,都死了。
哦,我差点忘了,我差点忘了,六岁那年我为了捡知了皮,爬到了驴肚子下面,被驴狠狠地踢了一脚,后脑勺。
“老妹,你的后脑勺怎么没有头发?”
“被驴踢的。”
“老妹儿,你真幽默。”
纳尼?你才是真正的被驴踢了。
关于夏天的记忆太丰厚。
我记得我赤脚走过村里的每一条路,走过石子路,走过沙路,走过泥泞的雨路,十二三岁学习文明时,我还经常在校门口发现自己忘了穿鞋子;
我记得我短发时的英姿飒爽,锅盖头,像个西瓜皮,身材矮小,跟男孩一样袒着上身在麦场里,背着太阳,背着麦秸秆;
我还记得夏季在房顶睡觉,我妈的小蒲扇摇起来,穷小子娶媳妇的故事百听不厌,艾草的烟味儿总是让我厌恶又迷恋,偶有星星掉落;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屋里没有电扇,老师就一直在地上泼水,后来就干脆搬到树林里上课,我们在树上背课文,就像古代李贺骑驴写诗;
我记得夏天上学需要带水,于是在水里放上一粒糖精,几口醋,酸酸甜甜的就是夏季饮料……
小时候的夏天,从来不热。即便,它热过,也没有我的生命来得热辣野性。
如今苦夏,想来不仅是愈发能感知到人生艰难,更是因为生命不再热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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