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而已。
不知道困顿中的梦境,噩梦中的星星,混沌长久的漆黑里,如同野兽咆哮嘶吼后的低声哑语。亲密又令人恐惧的疏离。
2.
杨稔看着镜前的自己有一瞬间的恍惚,最起码,在昨夜最后一次细看自己形象时,眼前的自己还是个整齐清爽的模样,不过是一个黑夜的功夫,生生将人熬成枯黄折败的灰暗。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的这个女人,双眼凹陷,眼窝下也是布满青黑,泛白的嘴唇因为缺水已经起了层层死皮。杨稔舔了舔唇角,试图扯开一个不那么生涩的笑容,但事实告诉她,这不过是徒劳无功。
从一个星期前主任就在催促杨稔赶制今早晨会需要的报告,前前后后递交了三份成品全被打上失败的烙印重新丢回到她面前。杨稔心里大概知道这并不是主任有多么苛刻精益求精,也并不是什么以消费讹诈劳动力达到最大经济效益为根本目的。也许是报复,报复其明示暗示仰慕之情许久的副总在某个巧合时刻递给自己一束玫瑰?亦或是欧巴桑更年期综合征提前发作?可能迈过三十大关的女人大都会对年轻小姑娘充满羡慕嫉妒愤恨等等一系列负面情绪,生怕她们会在不经意间阻隔了自己的道路,毕竟她们只要肯,也不是没有那个资本。
“杨稔,你这份报告细节方面要再加强,有几个数据不是很准确,你看上个月的财务支出这一块具体支出项目你都没有列出来,我们不能让公司觉得钱都到自己口袋去了。”
“杨稔,你为什么不能在注重细节的同时让它更加精简呢?你这样子事无巨细的把所有东西都写进了,十分钟的报告怎么陈述的完,我们拿着报告要做的事情是汇报,不是记流水账当日记。”
“杨稔,你能继续修改一下吗,我觉得还有些方面还是需要完善,你自己再仔细看看,改完之后再拿来给我看看。”
……
距离最近一次的对话不过就是昨天,杨稔瞅了一眼桌上报告,匆匆解决了桌上的早餐,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打理自己。说是早餐,其实就是昨夜吃剩的几片吐司,早已预料到肯定是没什么时间出去觅食,早早就买好了备在办公室以备不时之需。报告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以修改的地方,但杨稔还是花了整夜的时间去努力找寻找那个能够使其更加完美的立足点,算作是对遭受不平待遇的一点自我安慰,以求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有意义。
掬了把水扑到脸上,盥洗台前的杨稔显而易见的憔悴与虚软。她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意当前这面目黎黑的模样,拿起化妆包开始慢慢给自己补妆。看着镜子里变得精神起来的面容,杨稔充满疲色的眼睛中终于透出了一丝光彩。
杨稔心里大概清楚自己并不会在这家公司留太久,她挚爱沉默,安静无声,爱在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之中,去得到热闹中自身的孤独。一旦一个人熟悉融入了陌生的环境,周围便开始产生无形的引力试图将她拉入那个世界,即使这股引力并不主动不强势,却会慢慢渗透进她的视线,她的鼓膜,潜移默化地顺着她颤动有序的脉搏融入她身体的血液骨骼。
这是一个孤僻之人的现状,而这个孤僻之人显然并没有想要改变的欲望。她其实非常想融入别人生活的世界,可是骨子里的懒惰和简单又使她排斥交际应酬,也讨厌偶尔的奴颜婢膝,寒暄逢迎。她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不反驳不争执,吞咽下一切委屈苦楚,避开多余的交流,简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在喜爱的独处的世界和融洽的现实世界产生矛盾之时,毫不犹豫脱身就走。这样的行为似乎有些不负责任,但却是杨稔目前最能安抚自己的生活方式。
所以没有人懂,也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就好像生活在一个蛋壳里,没有棱角没有攻击能力,温和而坚硬的把所有人隔挡在壳外。看似脆弱不堪一击,却没有人可以捏碎。
只有杨稔自己清楚,不过因为她早已经习惯了孤独的生活方式,没人理解也无所谓,能自得其乐不被干涉就是完美。
3.
早上晨会是由副总主持,没错,就是被那个主任欧巴桑看上的男人。
其实杨稔对副总的印象并不深刻,只是在愚人节那天碰到正好拿着一束鲜花的他。的确是个足够巧合的时刻连日期都是有着笑话意义的存在,就在下班整理好东西准备回家时,经过了副总办公室而他又恰好推门而出。紧接着这玫瑰就莫名其妙落在了杨稔的手里,而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却至今也没想起当时前因后果以及这个副总的名字。
吴齐在台上侃侃而谈,分析着最近职员们的工作态度,褒贬不一赏罚分明。接着各个部门的主任开始陈述工作总结,演讲一遍接下来的工作方向和目标。每周例会都是这乏善可陈的节奏,却偏偏每人都如临大敌,把每周例会当做地狱中的深渊。
杨稔用手撑着脑袋,盯着会议桌尽头的吴齐,错觉着整场会议下来,莫名其妙有着多次对视。
头脑保持着理智,心脏却不受控制的有些小鹿乱撞。
说实话,这吴齐并不是什么人中龙凤,相貌middle,身材middle,就是平庸大众中并不起眼的一员。主任喜欢情理之中,因为三十四岁普通成功男人和三十岁普通单身女人的确适合凑堆,但如果说这吴齐想和杨稔处对象,倒是多了些距离,倒不是年龄,而是小女生的美好幻想。
杨稔为被人喜欢这件事情感到自足窃喜,甚至心跳加速,但是她多多少少还有点少女情怀,这情怀不单指浪漫,而是对美好事物的幻想。
女孩始终对世界保留了一点单纯而天真的想法,相信生命中真的会有那么一个真命天子踩着五彩祥云而来,他拥有一切该拥有的优点,帅气高大温柔成功,并且能在午夜梦回之中让自己翻来覆去为他勾起唇角,柔和整个平静的眼角眉梢。
只可惜这吴齐,满足了她的自我欣赏和小鹿乱撞,却没能让她魂牵梦萦。
会后。
“杨稔。”吴齐拿着文件夹走到杨稔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次工作总结报告是你做的吧,很不错,继续努力。”
正在整理桌面会议记录的杨稔惊了一惊,转头看身后手还搭在自己肩上的吴齐,眯了眯眼借转身幅度撇开手。
“谢谢吴总的肯定,我会继续努力的。”
眼角余光还能瞄到主任紧紧咬住下唇,但一瞬又恢复平静,随着吴齐走出会议室。
杨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感叹以后要离那位吴姓经理远点,或者早点辞职?
她被脑海中猛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拿脑袋撞了下墙,似乎这样就能恶灵退去。杨稔觉得这个想法像个笑话,却始终是被这个笑话迷了心。
摸了摸自己昏沉的头,走进茶水间冲了一杯速溶,靠在洗手台边上慢慢喝完。杨稔看着手头已经空了的杯子有点反应不过来自己的下一个步骤应该是什么,瞳孔逐渐涣散真空,然后猛地摇头,放下咖啡杯,拍打两下脸颊用力恢复清醒。
所以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杨稔是否真的动过离开的念头。
人生百态,她只是静静的透过那层真空的薄膜去尝遍她想体味的感觉,不合适便分手,一干二净毫无保留。
还是没有人知道,在那昏暗无边的黑际里,她颤栗着舌尖舔舐悲伤与孤独。但这早已成为习惯,融合成她生命生活的一部分,掺进骨血,无法分割。
而那百态,逐渐离她远去。她成为她试图成为的那一人,独自存活了下来。
4.
冲洗干净手头的杯子,杨稔回到自己的办公座位,旁边的圆圆就走了过来,一脸担心的询问:“杨稔呐,是不是老巫婆把你留下来骂你了,真是过分,明明就是她让你熬夜改报告的,完全不体谅员工的辛苦。”
杨稔抿了抿嘴,有些不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她信奉独立自主,所以凡事都不喜欢向别人诉苦汇报。倒也是懒,懒到不愿意开口和人交谈自我。杨稔正在思考该怎么样回答,圆圆又蹭了过来拉了拉杨稔的手臂自顾说,“杨稔啊咱们中午出去吃好吃的吧,我发现了一家店里的猪脚饭超级好吃耶!”
虽然并不想去但又不忍心拒绝,于是杨稔 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这也算是一种交际吧,朋友之间同事之间的交际应酬,不免为笼络人心或者广布人脉的最好方法。杨稔排斥这种交际,几个明明不熟悉的人何必要聚集在一起装作关系非常亲密无间,甚至连胸围尺码也能拿来作为谈资。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自己做不到,无法活泼外向的友好去邀请每一个人,去插入熟悉亲切的话题,这种外向,她深深羡慕却也无可奈何。
茶过二巡,杨稔抚额,开始觉得答应今天的午饭就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她现在宁愿面前是一碗打了两个蛋并且加了番茄的泡面,而不是这传说超级好吃的猪脚饭。
饭里肥肉老的足够让人食不下咽,肉末陷在牙缝里,用舌头卖力的刮蹭,最后也只能拉扯出来一星半点。这种徒劳无功的感觉让杨稔在一瞬间灰心丧气,把整个身体用力往后一靠,压住椅背。
今天简直是糟透了。
杨稔提手捋了捋额角挂下的碎发,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努力掩饰自己的沉默与尴尬。
饭桌上依旧有人在谈天说地,活跃整座气氛,而杨稔感受着手中被杯子依稀的余温,让自己隔离出了那个世界。
“蛋壳少女” ,杨稔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词,觉得用它来形容自己真的是再恰当不过,永远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去亲近别人。四面都是带点温暖白色的墙壁,包裹着自己,窄小拥挤却也自由的放任灵魂逃离。
倒是有一个例外,闯进她孤独生活中的一个意外。
想起何泊,杨稔握着杯子轻笑出声,惹得同事们对她转来好奇的目光。
“杨稔,你在笑什么啊?我们刚刚有讲好笑的东西吗?”圆圆眨了眨眼睛,仔细的看着杨稔,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杨稔抿了一口水,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男朋友吧!”
“当然啦,美女都名花有主啦。”
“杨稔你快说说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帮你把把关啊!”
杨稔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再次沸腾了整个原本就显得热闹的小场子,原本只是想一笔带过的话题反倒成了所有人聚焦的热点。杨稔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而她却并不想就这于她而言已经算是隐私的话题深聊下去。往后退了退身体,她慢悠悠但却带着点强调语气地回答:“就只是一个好朋友啦!”
“算啦,不说就不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能理解能理解,欸,你们有没有什么公司最新八卦啊?分享分享啊!”
“有啊有啊,上个星期我看到吴总和他秘书一起过来上班的!你们猜……是不是有猫腻啊……”
“这早就不是什么大新闻了,你消息太落后啦!这个月我都看见好几次了!现在公司都传遍了,说吴总连秘书都不放过。俗话说老牛不吃窝边草,这吴总倒还是个花心大萝卜!”
“啧啧啧……”
……
一瞬间,话题的爆炸的中心点就从杨稔的身边跳脱开来,她的拒绝回答对整个场面的和谐和推进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大家又开始对一个新论点进行高谈阔论。杨稔抿了抿嘴唇,舌尖产生了些许涩味,似是没有熟透的柑橘,酸到极致便开始发涩。
“啊,原来吴齐是这样的男人啊!”
心底突然冒出了如许一个念头,似乎之前的“玫瑰误会”和“会后寒暄”变成了一个孤芳自赏的想法。
“原来,他就是一个多情的男人。”
虽然不喜欢,但内心那些曾经满溢的虚荣心慢慢裂开一个口子,然后逐渐的,像是大理石纹路一般蔓延开来,边缘由白到灰,再由灰色逐渐逐渐浓郁成墨黑,“啪嗒”一声,所有的虚荣和自我满足流溢出来,墨汁一般还亮着闪闪的星光。
“吴齐很多情。”
“我很自作多情。”
杨稔这样想,然后嘴角慢慢挂上了笑。
她突然发现她什么都知道,她懂她自己啊。
杨稔,自己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没有别人。
于是蛋壳,变的越来越坚硬,乳白色的壁沿缓慢变的厚实沉重。
5.
其实最后还有那么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
8月22日 晴
杨稔坐在公交车上盯着车窗玻璃发呆,窗外逐帧越过的景物映入了她的眼又飞速越过。这段时间的忙碌和疲劳,顺带迎接着无数的资格证成绩揭晓,绷紧的神经试图在放空中得到些许休憩,但也不过只是徒劳无功。
眨了眨眼,杨稔拿出随身携带的水杯喝了口水,松了松手里捏紧的手机,解锁,习惯性打开了朋友圈。
捏紧的原因不过是去年在公交上掉了手机,即使最后坐了二十几站追寻到公交总站仍旧没有找回,自此事后便对手机充满了不安全感,不抓的牢牢的,好像一瞬间就会离自己远去,就好像那些已经离去的所有事物一样。
“刚刚在齐筱谣床上和她玩手机看电视,不知不觉就中午了,这个女人太有魔力了吧!”
杨稔的手指突然顿了顿,盯着这条朋友圈垂下了眼睑。
“杨稔快来,这家店超级好吃的!”
何泊站在店门口挥舞着手,大眼睛笑成月牙的模样,拉住走近的杨稔进了料理店。
杨稔挽住何泊的手臂,掀开门帘找了个小小的,隐蔽的位置坐下。还有十五分钟店铺才开始正式营业,也就是说还有十五分钟,让她们俩熟悉彼此再次会面的寒暄时光。
许久不见的好友相见,时间似乎从来没有为她们的关系带来罅隙,即使相隔再远,她们之间也不像是太阳和月亮,反而像是月亮和星辉,相依相伴。只是不知道到底哪个是月亮,哪个是星光。
杨稔笑的很开心,拿着手机到处拍照,大到整个店面的装潢,小到桌子上的杯具。茶杯上纹着汉代男耕女织的图样,螺纹的盘碗,摆设的雅致,不管怎么看,杨稔都对自己挑选的这家料理店感到得意和满足。她也时不时偷看何泊的表情,期待从中看到欣赏和满意。
何泊只宠溺的看着杨稔,在杨稔的要求下拿过手机为她拍照,也会夸两句这个餐厅真是漂亮,风格非常特别。听到认可,杨稔心中仿佛炸开了烟花,笑的更加灿烂,双眼眯的只剩下一条缝隙。
闹笑结束,两人拿过座位旁的抱枕搂在怀里喝茶聊天消耗着时间。
“何泊你拍照技术真是太烂了!都没聚焦!”
“都说了不要给你拍了,拍了你又嫌难看。”
“我就乐意给你拍啊!”
这时的杨稔好像突然释放出了小女孩式的娇气,在“可以依赖”的人面前肆意任性着,不用担心自己的那些负面和聒噪,也不排斥和疏离。
“您好,菜上齐了,请慢用。”服务员拿过收据打完钩,递给了杨稔。
杨稔接过单据收在包里,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
“等一下等一下,我要拍给齐筱谣看看我中午吃的多大餐!”何泊止住杨稔的动作,进店之后第一次拿出手机,给桌上的食物拍了张照片,发送给了她口中的齐筱谣。
“我跟你说她今天中午一个人在寝室没人陪她吃饭了!”
杨稔见她已经发完信息,才将筷子伸向桌上的温泉豆腐,嘴里念叨着:“这么惨啊!快点拍给她让她羡慕一下!顺便给我发一张啊,我只顾着吃都懒得拍了!”
而手中筷子伸向了豆腐,却怎么夹都夹不起来。
“你怎么这么笨啊,吃豆腐要用勺子的。”
何泊递过桌上配备的调羹,杨稔沿着她纤长的手指抬眸望去。
是笑成月牙的眼。
那一瞬间,大概是万千苦楚皆往心下咽。
而那一天后,何泊和杨稔再无联系及交集。
8月22日 晴
何泊:“刚刚在齐筱谣床上和她玩手机看电视,不知不觉就中午了,这个女人太有魔力了吧!”
何泊:“最喜欢齐筱谣啦!”
蛋壳少女又开始应验了那句“不适合就分手”,换了工作也没有了最后一个朋友。
王主任对她越来越苛刻,在一些小事上无缘无故找茬;同事们对她越来越亲近,因为她总是好意接收任何需要帮忙,懒得八卦也懒得拒绝引发口角事端;和吴总还是有着工作上的偶遇和摩擦,然后越来越冷越来越淡,最后见面点头。大家一笑泯了所有恩仇。
紧接着回家换了工作,当起了清闲的图书馆管理员,没有刻意的交际,不必要人脉不必要关系。杨稔坐在棕褐色的桌前,桌上还是放着充斥奶精味的速溶,只是面上表情变淡,没有被繁重工作逼得凹陷的双眼,没了盈溢困倦的容颜。也不突出,毫无特色的仿佛和书桌融为一体,发着呆,脑子飘到外太空去。孤身一人,没有余地也满是余地。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而已。
只有杨稔自己知道而已。
6.
反反复复还是坐着噩梦。
翻来覆去还是没法被周公拥入怀抱。
梦中的星星闪啊闪,耳边还是那只野兽低沉的嘶吼。
一切都变了,但是地球还在转动,天空也没有塌陷,什么都没有发生变化。
杨稔昏昏沉沉的想着:
“如果是雨声就好了,伴着雷响。这些声响陪伴我入眠,就好像黑夜里不是只剩我独自一人。这个蛋壳,我出不去也不想出去,这样也好。”
7.
她自我,但她只是过着她想过的生活。
可是她真的成为她试图成为的那个人,用着自己的方式,独自存活下来了吗?
也许吧。希望杨稔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