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西峰，是华山最秀丽也是最险峻的一峰。
登西峰极目远眺，四周群山起伏，云霞四披，周野展开，黄渭曲流，尽收眼底，置身其中若入神仙境地，任你有再多俗念，也全部都会一扫而空。当世有隐士作诗云：“寄言嘉遁客，此处是仙乡”，一时传颂。
若说西峰是这华山这最险峻的一峰，那这舍身崖，就是这西峰中最险峻的一处。舍身崖在西峰的西北面，直立如刀削锯截，空绝万丈，崖前单够一人站立。若有人自此跌落，一定是是粉身碎骨，绝无存活的机会，所以危险异常，就是当地山阴人，都很少来到此处。
但李三好像丝毫不在乎······此刻的他，正侧躺在舍身崖的边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搭在膝盖上，斜眯着眼，花白的胡子在风里一颤一颤，看起来十分惬意。好像一点都不知道，就现在他这个位置，不用有人推搡，只要他翻个身他就会连尸骨都捞不着······他甚至还伸了个懒腰。
“哈欠·····无聊无聊···好想喝竹叶青啊···醉花雕也可以啊···这小兔崽子怎么还不回来，都快两个月了···不就是个凡人么，有那么难缠么···他娘的，要是他忘记给老子带酒，老子就揍死他···”李三伸手挠了挠后背，略有抱怨地嘟哝着。
“嘿，说曹操曹操到，回来了。”突然李三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头略微抬了抬，笑了笑。
西峰的险峻，在于它是由一块巨石浑然天成，西北临空，绝壁悬崖如刀切一般，常人若想上西峰，只能从华山的东峰上的一条山道沿着山脊岭前行，就算是这条道，一面是绝壁，一面是斜坡，也是险道之一。但是若此刻西峰之下有行人恰巧抬头仰望，那他绝对会吓的魂飞魄散：西峰那高耸入云、光滑如镜面的绝壁上，正有一人踏步飞驰而上！远看就像是一个小黑点在飞上去一般。
只见那人背负一剑，一手拎着一只布袋，左足在崖壁上一点，身子就斗然拔高数十丈，右足跟着在城墙上一点，再升高了数十丈。这一路“上天梯”的武功，如他这般在光滑的崖壁上踏步而上，一步便跃上数十丈，当真是匪夷所思。更可怕的是，这西峰数百丈的高度，那人却眼瞅着是离峰顶越来越近，丝毫未显乏力之态。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峰顶已经就在那人头顶上方不远处。他一声轻呵，左脚猛地在崖壁上一踏，身子暴射而上，如离弦之箭一般，一瞬间就跃过了峰顶。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平平稳稳地落在了李三的跟前。
出人意料的是，此人却是一个俊秀的少年模样，看上去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袭白衣，头发用一块青布高高束起，身负一把长剑，右手提着个布袋站在崖边，衣襟在风中微微晃动，倒是有几分少年侠士的风采。只是表情太过冷硬了些···俊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刚死了爹妈一般······冷冰冰的望着眼前的李三。
“呀呀呀燕赤霞，我的乖徒儿，你可算是回来，你再不回来，为师就真的要从这舍身崖上跃下去寻你了！”李三却好像丝毫没有在乎眼前人的冷漠神情，他这个时候简直可以说是眉飞色舞。眼睛里熠熠生辉，迫不及待地摩拳擦掌。“快快快，把东西给我。”
燕赤霞没有答话，只是抖了抖手中的布袋，扔在了地上。里头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竟是一颗满是血污的人头！看形貌是一个壮年男子，络腮胡子，眼睚尽裂，嘴巴张的老大，似是在死前看到了极度惊恐的事。
“花样不多，但逃跑挺利索。追了两个月，在沧州给毙了。”燕赤霞依旧面无表情，语气不紧不慢。
“哎呀我说的不是这个东西啦！”李三一骨碌地坐起，拎起那个人头，甩手就扔下了后面的悬崖。“我的酒呢酒呢？我不是让你给我带一壶山阴县东头老陈家的凤酒上来的么？”
“忘了。”
“什么？！”李三的五官一瞬间痛苦地扭曲了起来，无力的瘫软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向着燕赤霞怒吼道： “你怎么能忘记呢？你知不知道老子等你这一壶酒等了快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我是在这里一动都不敢动，就怕万一你小子回来我给错过了···我等的肠子都要扭在一起了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却忘记了？···为师多年是呕心沥血地教导你，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抚养成人···现在你长大了，为师老了，就这么小的一点要求，你都不放在心上···你对得起为师这么多年来对你的养育之恩么·····”说到最火，他竟然半蹲在地上，两臂抱着双膝，头深深地埋进去，大声哭了起来。
然而燕赤霞依旧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活宝师父，神色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响，李三见毫无动静，缓缓抬起头看着燕赤霞，脸色间有点尴尬。“你个小犊子咋什么反应都没有···一般人见着自己师父痛诉自己的不孝之举不是早就应该神色惶恐地磕头谢罪由衷忏悔么····你怎么像是看戏一样的···”
“又不是第一次了。”燕赤霞撇了撇嘴，略有不屑的轻哼了一句。“说正事。师父，剑我已经练成了，孙豺我也已经按你吩咐杀掉了，还有什么诸如‘一次呼吸间徒手擒住天空中飞翔的大雁’‘仅靠单手锤翻一只老虎’这些古怪要求，我之前也都做到了。请问······我是否可以出山了？”
“我是否可以出山了呢？” 听到这句话，李三脸上贱兮兮地笑容渐渐凝固了。他慢慢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袍，静静地看着燕赤霞，燕赤霞也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两人都没有说话，一时间，西峰顶上只余下呼呼的风声，松枝不住摇曳。
过了好半天，李三才缓缓开口：“乖徒儿···不，燕赤霞啊，你为什么就想着要出山呢？” 燕赤霞平静地回答道：“去看看。”
“然后呢？”
燕赤霞眉峰一挑“顺便打磨一下剑” “如何打磨？” 燕赤霞一顿，眼中寒光一闪“杀妖。”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但西峰上却瞬间扫过一股肃杀之意，就连山上的风都冷了几分。 李三望着眼前的少年，久久不说话。老半天后他才幽幽叹一口气。“好一个杀妖···确实，若你想打磨那柄剑，不去沾染妖物的血是行不通的···但是，燕赤霞啊，你可知这世间的妖物，也与凡人一般，有那七情六欲，也有那善恶黑白之分啊？”
燕赤霞眼中的寒光已经收敛回去了，又恢复成那样冷冰冰的表情。他淡淡地回答：“自然知道。”
“哦？既然知道，那哪些妖你又会杀、哪些妖你又会不杀呢？”李三把脸饶有兴趣地凑了过来。
“自然是行凶作恶者杀，积德行善者可活。”
“哈哈哈，嗯不错。”李三笑了一声，砸吧了一下嘴，继续说“很好很好，不过燕赤霞，这世间事物本就不是简简单单‘黑白’两面就分的开来的。有人包藏祸心、行事手段卑鄙下流，最后结果却是好事。有人质朴单纯，一心向善，最后结果却是坏事，妖也一般。若遇此等情况，你又怎么处置呢？”
燕赤霞低下头，想了想，抬头直视李三“自然是，诛行不诛心。”
山风陡然加剧，声音如尖锐的箫声一般刮过。 良久的沉默后，李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燕赤霞的头。燕赤霞没有躲，而是微微弯下腰，以便李三的手够得着。
“记得十年前第一次在山下看见你时，你才丁点儿大，一晃就长这么高了………”李三的面容变得慈祥起来，微笑的看着燕赤霞。 燕赤霞没有说话。 李三笑了笑，缩回手，絮絮叨叨起来。“其实，早在两年前你就可以下山了…一来是想着再多让你打磨打磨，二来也是为师舍不得…单凭你的本事，仙魔妖人四道，已经几乎无人能够胜你，那些老家伙，谅他们也不会和你个小辈为难…平常待人接物客气一点，不要老是冷着个脸。出手要快要狠，别给对手反扑的机会…然后吃饭不要太急对肠胃不好…然后下雨天…………’”
“师父…”燕赤霞无奈的唤了一声。
李三一愣，随即尴尬的笑了一声。“哈哈哈抱歉，你又嫌师父唠叨了吧………你走吧，可以出山了，只是记得有时间回山来看看我，当然如果带上一瓶桂花酿那就更好了…说起来桂花酿配上那个三色饼真他娘好吃，想当年…”
“师父，我走了。”燕赤霞轻轻说了一句。
“啊…好，路上小心”李三的唠叨被打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嗯。”燕赤霞抖了抖衣袍，负好长剑，放开了脚步，向着不远处的山脊走去。李三却不在说话，只是目送着。
只看着燕赤霞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衣，青巾，长剑，接着就山风逐步而起，罩着人和剑，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山风滚滚，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