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


嫁给江承的那年,我十八岁。

知道要嫁给他的那年,我八岁。

中间整整十年,我都在期待着嫁给他,那时他就是我的天,我的信仰,也是我全部生活的意义。

可真正到了这天,凤冠霞披惹人疼,十里红妆倾了城,他给了我人人艳羡的奢华,用姐姐的话说,庶女能得这般眷顾,该知足了。

可我始终高兴不起来。

——江承,我的夫君,却没有出现在婚礼现场。

公公说他在京城,有男人家的事要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可我十五岁及笄,如今年岁大了,我等不起了。

所以让我一个人出阁,一个人拜堂,一个人顶着红盖头在新房坐了一夜。

公公让我不要介意,我笑着,所谓出嫁从夫,我哪能介意呢?

我成了江家的二少奶奶。

每天独守空闺,这一守,就是一年。

到年底,京城传来消息,说是江承要回来了,可过了几天,又有人来说,他去了永兴王那里。

之后那人与公公关着门说了许久的话。

晚上公公把我叫到书房,说我嫁过来许久还未见过夫君,正好江承最近得闲,让我去王府陪他数日。

我只觉心中雀跃,却没看到公公那躲闪犹疑的眼神。

到王府是在两日后,永兴王亲自到门口把我迎进去,然后派人请了江承过来。

这是长大后我第一次见他,迷蒙的夜色,氤氲的灯光,他明明暗暗的灰白色的脸。

没有想象中那种心动的感觉,不过是个陌生人。

他张张嘴,却只苦笑了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生生地咽了下去。

不多时永兴王派人来请,走时他呢喃了句:“对不起!”

似乎并不是要对我说。

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永兴王待我如上宾,却从来不与我说京城的事,也从来不许我出王府。下人们对我唯唯诺诺,唯有世子君骋偶尔带些外面的东西过来,我的生活才有了些颜色。

有时问起江承,君骋完全不知,永兴王总是避而不谈。

后来听下人闲聊时说起,我来的第二日,他便与他妻子一道回了江府。

可明明,我还好好地在这。

我在王府一待就是三个月,转眼就到了来年三月。

一路烟霞,百花竞放。

王府的景致到底是美的,行于其中如梦如幻。就是在这样温暖而艳丽的春日里,君骋远远地过来,他说你真好看,又说千锦,做我的王妃好吗?

我笑着,只道我已为人妻,有违妇道之事,我做不得。

他低下头,眉眼里全是失落。

这之后两天,永兴王说要送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江承,有我的夫君。

在轿撵里的时光冗长而乏味,一日如千日般漫长,千日如一日般无趣。

也不知走了多久,送我的人终于说到了目的地,然后有人掀开轿帘,请我下去。

是一座寺庙,正中间供着观音,香炉上烟雾缭绕,看来也是香火鼎盛之地,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却一个人都没有。

领我来的人递了一柱香给我,便躬了身离开。

我跪在蒲团上,磕过头起身,却感觉整个人都埋进了阴影里。

我转过身,只见一男子负手而立,飒飒白衣宛如仙袂。阳光照耀下他的脸半明半暗,明若远山暗如夜魅,眼似星辰薄唇染血,脸上没有表情,却远远地透着一种压迫感。

只这一瞬间,我心乱成团,是那种兴奋的,惊讶的,又庆幸着的感觉。

不像初见,似重逢。

我站起来。他细细地打量我一番,忽而笑了,不屑地道:“原来竟是这样!”

之后他再不看我。

虽然明明,最初的眼神里是有着惊喜的。

敬完礼他命人带我一起走,我才知道,这男子是当今天子,君修,君骋的表哥。

之后一道圣旨,我成了锦妃,册封前夕君骋出现在皇宫,他说你已婚配这样的话与我说得,可与君修说不得。

他还问我,皇妃和王妃,我更想做哪个。

都说先太子子嗣单薄,君修对这表弟入了心地疼,只是夺妻之恨,是任何男子都忍不了的。

纵使他们兄弟感情再好,这险我也不该让君骋去冒,更何况,如果当真要选,我更愿意留在君修身边。

那种混乱的心跳着的感觉,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偏偏君骋不懂,他只以为,皇权富贵,所有人都不能免俗。

册封礼如期举行。更奢华,也更热闹,和昔日大婚时的场景好像,连夜里独守空房的情景都像极了当初,唯独没了大红喜袍。

窗子开着,夜风灌进来,纱帐翻滚了两下,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我站在床前,天边挂着满月,只是月下却只有一人。

后宫嫔妃很多,我向来不善女人间的交往,可宫里的规矩却是不能破的,于是整日忙于记下各宫各主,和公主皇子们的归属。

日子倒也充实了起来。

只是我忘了,女人很多,男人却只有一个。

我是新封,于是那些眼光全都聚集在了我身上。只是早期她们似乎不敢轻举妄动,只小打小闹地,诬陷我些无足轻重的东西,让我被皇后罚了几次。

皇后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容颜清丽,身姿曼妙,用倾国倾城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连声音都清脆如玉石相碰。

以前在家时姐姐常说我生得一副狐媚脸孔,如今进了这皇宫,才知红颜虽好,却比不得他人花娇。

入宫已有月余,君修每日去着不同的寝宫,却从未来过我这里。

贴身婢女夜凉劝我想开些,我总是笑着,说没关系,习惯就好。

窗棂上停着一只鸽子,它雀跃地跳来跳去,我却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时光,像在江府时一样,听着夫君的消息,每日里等着他来,却夜夜空等,后来都已经不再有希望。

已是薄夏,春花开败了,池里的芙蓉却竞相冒了出来。

皇后派人来请我去赏荷。

大抵是女人间的嫉妒心作祟,对皇后我从未有过好感,可偏偏,她的邀约,我拒不得。

皇宫就是这样,嘴上的姐妹,实际的君臣,好听的话里,多是藏着针的。

到荷塘边时日光正好,远远地见一小孩正玩得高兴,走近才发现,那是君修最疼爱的倾平公主,母亲生产时去了,如今由皇后抚养着。

之前在皇后寝宫见过的,一个单纯可爱的姑娘。

皇后说她一直喜欢我,让我领她四处转转。

我正牵着她走在池塘边上,她突然冲我狡黠一笑,然后甩开我的手,兀自往塘里跳了。我下意识地想拉住她,却只碰到了她的衣角。

刚入宫时夜凉就说过,女人们再不择手段,也从没人敢动到倾平头上。只因她母亲得尽君修宠爱,进宫时丞相极力反对,他却不顾一切地要封她为妃,平日里放在手心里疼着,任谁都动不得她。

后来她枉死,他整整半年没入后宫。

于是倾平,再没人敢动。

皇后急急地过来,眼里得意的神色一闪而过,而后整个人被担忧和急切所包围,赫然一个贤妻良母。

审我是在中宫,当时塘边宫人都说看到我突然发狠伸手推了公主,我百口莫辩,便干脆不辩,皇后要问的罪,我全认了。

无非是争宠心切而谋害公主。

不死应该也会丢掉半条命的,可我未曾想到,就在皇后要罚时,君修突然来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拉起我,毫不顾忌地揽进怀里,对皇后说:“她的罪,定不得!”

纵是皇后,此时也只能问一句:“为何?”

却听君修道:“朕说,倾平调皮,自个儿滑到塘里,锦妃只是恰好在而已。”

“朕说”两个字咬得很重。

宫中大抵这样,从来不需要真相。

君修拉我上了皇撵,回眸一瞥看到皇后凌厉的目光。

放下轿帘空间里就剩了我们两人,他推开我,刚刚那种温暖的感觉突然间没了。

我问他:“为何要救我?”

他却不回答,只说:“以后不必争,你要的宠,朕给你。还有,无论如何,倾平不能动!”

“倘若动了?”

他笑了:“那就只有一字了。”

我靠在边上,他的话再清楚不过,但凡动了倾平,等着我的就只有死了。

一路到了我住的宫殿,他随我一同下来,看在别人眼里,定然是极恩爱的模样。

可进了屋,他遣退所有人,便连一丝暖意都不舍得给了。

偏偏我不争气,每每看到他,心里还是那日寺庙里慌乱跳着的感觉,且极度地渴望着他给的一点点温情。

这夜他没有离开,却也没与我同床,只在外室软榻上浅眠。我稍一动,他就会惊醒。我问他为何这般委屈自己,他却只淡淡回着:“朕需要宠你!”

我一夜未眠。

早晨他早早地起身,我假装睡着,他也不管我,只低低地与夜凉交代几句,便走了。

我睁开眼,才发现眼里不知何时竟溢出了泪,脸上湿漉漉的,又凉又痒。

之后宫人都说,锦妃独得恩宠,且长盛不衰。

毕竟君修两岁即位,十五岁时丞相送皇后入宫,到如今将近十载,从未有人能让他流连整月。偏偏锦妃做到了。

可他们哪里知道,每日夜里,他都只是卧榻而眠,而我却只能看着他,连靠近都不行。

我大抵是历朝历代最独特的宠妃了吧,嫁了两次,承宠一月,却依然保着完璧之身。

又过了几日,他终于不再专宠。我看着平日里他来的方向,夜凉在我耳边说:“皇上今日不会来了。”

我笑笑,其实他来与不来都没差别,可我却还是盼着。

次日去给皇后请安,倾平看到我依然纯真地笑着,皇后低呵她一声,她便嘟着嘴去院子里玩儿了。

皇后笑着:“锦妃觉得,倾儿如何?”

我恭敬地回道:“皇后教导有方,公主自然是人中之凤。”

她扶着婢女的手,施施然上了凤榻。

而后问我:“那么如今,你怕吗?”

“臣妾当然怕!”她既已直接说了,我便也没必要顾左右而言他,于是问道,“只是臣妾不知,当日臣妾并不曾承宠,皇后为何不愿放过?”

她痴痴地笑出来,可分明,声音里是有着痛的。

“本宫坐这中宫之位十年,自然明白皇上的性子。皇上带回的人,从不会无故冷落,除非这人他极恨着,或者极珍重着,他舍不得!可无论哪一种,他对你都是不同的。”

“那么皇后认为是哪一种?”

“这就需要锦妃自己去悟了!”

说完她便借口倦了,让人送我出宫去。

已是半夏,虽还早着,可日头却很晒人,才走了几步,额头上便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我回想着皇后的话,耳边似乎又响起混乱的喊叫声。

却终究,是听不清了。

夜里君修又来了我寝宫。

和往常一样,他遣退了宫人,便转身往外面的榻上去。

我叫住他,他回转身。眉头拧着,似有愠怒。

“皇上说需要宠我,也说我要的宠,皇上会给。都说君无戏言,如今我求宠一晚,皇上可愿?”

一边说着,一边褪去了身上的衣衫。

他走过来,只一伸手,我就被箍进了他怀里。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可声音还是很冷。

他说:“皇叔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或者威胁?”

我微愣,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皇叔,是永兴王,君骋的父亲。

世人皆知,永兴王心思不纯,君修忌惮他,如今是把我当成他的细作了。

也难怪他说他需要宠我,那都是做给永兴王看的。

我苦笑道:“皇上贵为天子,却不知除了家国天下,还可以有儿女情长!”

“呵!”他搂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我贴着他的身子,他又靠近我一些,讥讽道,“你到底是爱我,还是寂寞?”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狠狠地吻住了我的唇。

第二日他依然起了大早,我跟着坐起来,外面进来几个婢女,为首的将手中托盘递到我面前,上面是一碗黑乎乎的东西。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什么。我苦笑一声,端起来一饮而尽。

擦了擦嘴角,他抬步准备离开,我却叫住他,只平静地问着:“是一次还是永久?”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身子威震,却马上镇定下来,用更清冷的语气回道:“永久!”

他是帝王,怎么可能会让要颠覆他朝纲的细作怀上皇子?我明白,可心还是疼。

可我也知,这是代价。

不会有人能威胁到他。

又过了些时日,君修正与我演着恩爱的把戏,却听说出外许多时日的林侍卫回来了。

他宣了他进来,而后遣我出去。

经过我身边时,林侍卫的脸色很是复杂,像是看着我,目光却又像在闪躲。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却只听得一句“再之前的,没有任何问题”。

君修沉沉地叹口气,极颓丧的感觉。

晚上君修依然来了我这里,自那夜后他不再忌惮与我同床,我们相敬如宾,颇有些平凡夫妻的感觉。

我替他宽衣,他却握住我的手。

我抬头疑惑地看他,他沉默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林侍卫立了大功,隔日他要去林家走一趟,让我跟着。

我应了,他的手松开,却依然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我几乎都要醉了。

翌日,他下了早朝便差人来请我。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宫外走,到了郊外小道,突然听得外面有人惊叫,紧接着便是混乱的脚步声,和清脆刺耳的刀兵相碰的声音。

君修轻握住我的手,冲我点点头,然后掀开车帘冲了出去。

外面很乱,可我心安。

只是没想到,君修出去了,可刺客的目标似乎还在车上,箭如雨点般射过来,两侧的小窗里窜进来许多。我尽量蜷缩在角落,慌乱间有人掀起车帘,砍断插在我面前的箭矢,朝我伸手道:“娘娘,马车不安全,还是下来吧!”

我下了车,却没扶他的手。

君修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正与黑衣人缠斗在一块,侍卫大多在他周围,护着我的不过寥寥几人,不多时便显得力不从心。

也许是直觉,我仿佛听到空气被利器撕裂的声音,于是猛然抬头,却见一箭正朝我而来,此时已近在咫尺,我根本躲闪不及。

箭入皮肉的那一刻,我听到很多人喊“娘娘”,中间夹杂着君修的声音:“千锦,小心!”像是幻境。

醒来时在寝宫,夜凉哭着说:“娘娘,您终于醒了!”

我却只看向门口的君修。

他的脸色很不好,似有担忧,又像是懊恼,还有失望。

他走过来,说我得好好养着,不然会落下病根。

我想行谢礼,却虚弱得动弹不得。

他按住我,只让我好好休息,那些虚礼便免了。

他走之后夜凉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君修带我回来时我浑身是血,太医忙了一宿才终于捡回了我的命,我昏睡了两天,君修便不眠不休地在门口站了两天,也不靠近,也不离去。

她还说,我是她见过的,皇上最用心宠着的人了。

她的眼里溢着光,连带着我的心情也一起好起来。

只是她的话,听得,却信不得。

十一

养伤的日子无聊但清净,连带着心也透彻起来。

入秋时,宫里突然变得热闹,问了夜凉才知,皇上的生辰要到了,先皇的忌日也要到了。

先皇是君修的爷爷,他只有太子与永兴王两个儿子,偏偏太子体弱多病,刚及弱冠,他成了亲生了子,眼看着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却突然一病不起,不过几日便去了。

先皇年岁已高,禁不住这丧子之痛,便一病如山倒,勉强撑了一年,给君修过完两岁生辰,也去了。

太子死了,皇太孙年幼,永兴王是最合适的即位人选,哪知先皇留的遗诏是,君修承袭皇位,丞相监国,直到他成年。

也是这时开始,永兴王一直存有二心,所幸他与丞相素来不和,不然这天下,早不是君修的了。

这些都是听夜凉说的,她从小生在宫中,对宫里的事自然是了解的,她还说,先皇曾留下遗言,他的忌日诸侯不必祭奠,可君修从未遵行,从他懂事起,每隔三年,他都会宣永兴王进京,与之一同去皇陵守孝十日。

如今刚好是又一个三年。

果然不多久,就听说永兴王将要入京的消息。

也是在这时,我看到饭食开始觉得恶心,平日里也开始没来由地想吐。

这是害喜的征兆。

夜凉也看出来了,她询问地看向我,我摇摇头。她转身急急地往外走,不多时便领了太医进来。

太医替我把了脉,行了大礼道:“恭喜娘娘,是喜脉!”

心里是喜的,可到底还是惊的。

当日夜凉就在门口候着,她亲眼见我喝下了药,此时听太医如此说,她脸上满满地全是惊讶。

遣了太医出去,夜凉欲往外走,我抓住她的衣袖,她疑惑地看向我。

我祈求地说道:“不要告诉皇上好吗?”

她掰开我的手,只说让我好好休息。

情急之下我翻身下床跪在她面前,几乎是哭着道:“我知道你是他的人,我也知道他不信我,可我求求你,不要告诉他好吗?他有很多个孩子,可我只有这一个啊!”

她也跪下,说我这样折煞她了。

我却只求着她,让她放我的孩子一马。

她看着我,似乎挣扎了很久,最后终于应了。

她扶我上床,我轻抚着小腹,脸上还沾着泪,却感觉连夜都是暖的。

这种失去又得到的感觉,仿佛上天的恩赐。

十二

第二日君修说要与我一同用午膳,许是心虚,明明还不能看出什么,我却穿了宽松的衣服故意遮了小腹。

到外间时君修正在喝茶,见我出来便吩咐下人传膳。

我刚坐下,却听君修道:“近日可有不舒服?”

我摇头。

他却说:“可朕听说,昨日夜里,你传了太医?”

昨日宣太医来时便故意挑过,之前永兴王曾让君骋与我说,这宫中有些人我是可以用的。

昨天来的太医便是其中一个。

我胡乱应着:“不过是检查下旧伤,看会不会留疤罢了!”

他放下茶盏,嘴角嵌着薄薄的笑意。

这时,送膳的宫人来了,一道道的菜摆上桌,最后一个宫女进来,端着托盘直直地跪在我的脚边。

同样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我惊愕地看向夜凉,她却只站着,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而君修,依然那样笑着,看戏一般的姿态。

见我许久未动,脚边的宫女道:“娘娘若是喝不下去,奴婢们可以帮娘娘一把!”

我看着那碗药,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感。

只一抬手,那碗便碎在了地上,药洒了一地,甚至溅到了我衣服上。

脚边的宫女退下去,后面又来了一人,同样地跪在我脚边,同样的一碗药,只是她说:“娘娘若想砸,尽管砸便好,宫里可不会缺这些东西!”

我推开她,在又一个宫女来之前跪在了君修脚边,颤着声道:“皇上,他也是您的孩子,我求您放过他!”

君修敛了笑,却不看我,只站起来,对旁边人使了眼色。

一群人蜂拥而上,我被摁在中间,远远地听到君修的声音:“既然锦妃不愿,便帮她一把吧!”

我只觉这声音,犹如魔咒。

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混乱的场景,很多人叫着,很多人跑着,只一人背着手站着,仿佛要与世界脱节。

我闭上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掀开众人便朝桌角撞去。

一阵钝痛袭来,而后血腥味蔓延开来。

又是很多人喊着“娘娘”的声音,可我耳里只君修的一句:“愣着干什么,快宣太医!”

十三

我感觉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的公子身骑白马,一袭白衣犹如仙袂。

醒来时天已擦黑,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君修闻声过来,端了婢女手中的碗便遣了她们下去。

还是一碗墨色。

他把它递到我面前,我别开脸,却根本逃无可逃。

他有些无奈:“朕是该说你烈还是说你傻?”

我不说话。我知道皇权面前容不得我使性子,可此刻却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也根本说不出什么。

他叹口气,用勺子舀了送到我唇边。我用力闭着嘴,他突然笑了,收回手,把药递到了自己嘴里。

我正惊讶地想问,他却俯身上来,吻上我的唇,之后苦涩的液体便进了喉。

我推开他,趴在床沿拼命地咳着,他却若无其事地晃着手中的碗,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直起身,是第一次,我对他,竟有了隐隐的恨意。

这个从第一眼看见我就认定不会恨的男子。

“臣妾未曾想到,皇上竟如此不择手段!”

他一愣,却转了话道:“你从来不称臣妾,朕以为这宫规你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深宫如冢,臣妾只能夹缝求生,学不会也得学会了!”

他眼里的戏谑消失殆尽,整个人顷刻间冷了下来,却突然解释道:“太医说你用力过猛,身体又未大好,胎气便有些微动,若要胎儿无碍,你便得好好养着,还有——”他把碗放在床头,“这安胎药也得每日喝着,朕还有事,你好好休息吧!”

说罢他便起身离开,也不知是灯光昏暗还是夜色薄凉,恍惚间竟觉得他的背影有些落寞。

我低低地唤了声:“皇上!”

他停住脚步,却没回头:“朕不信你,你不信朕,很公平!只是朕不想你恨……”

他的话没说完,人却已经离去。

夜凉进来扶我躺下,我甩开她的手。她只道:“娘娘也知,奴婢是皇上的人!”

我不说话,她继续道:“奴婢不会背叛皇上,如同娘娘不会背叛王爷一般!”

“我跟你不一样!”

几乎是吼着的,可夜凉笑着:“娘娘若说不一样,奴婢愿意信,这些日子奴婢看在眼里,皇上心里有娘娘,想信,却不敢信!”

我闭上眼。

确实,她说的我反驳不了。

永兴王绑架江承,迫使公公送我到王府,然后找人替我回去,接着安排我进宫,让我成为他在宫中的眼线。

这些只稍一查,就能查得通透。

十四

君修来得少了,听夜凉说,是永兴王进京了。

我刚准备问问君骋的情况,外间便来了一宫女,说是永兴王世子求见。

我让夜凉带他进来。

后妃是不能见外臣的,所以这样的场景,夜凉一定得在。

许是见我卧病在床,额头上又包着纱布,初见的喜悦慢慢变成担忧。

气氛变得低沉而忧伤,我觉得很不舒服,便打趣道:“小王爷才来京便往我这里来,被王爷知道了可要罚你了!”

以往他都与我争论一番,此时却未理,只自顾自说道:“我以为进了宫你会过得很好,可如今看来,我竟错了么!”

“小王爷哪里的话,皇上待我很好,世人皆知,如今的锦妃可是得着皇上专宠的!”

“皇兄的性子我了解,他若真疼你,定然不会让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伸手过来想要摸我额头,我侧身躲过,他尴尬地收回手,沉痛道:“我视你如瑰宝,他却从不珍惜,可偏偏,你心里却只有他。他真的这样好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从来不好,只是在我眼里,世界就只剩了他一人。

他叹口气:“你要的到底是皇权,还是他?”

“小王爷说什么糊涂话,皇权和他,有区别吗?”

他讪讪地笑着,终于不再纠缠我与君修的事。

到底是外臣,我们又随意聊了些,他便起身告辞。

他走后我感觉极为疲累,于是遣了夜凉下去。她横竖打量了我一番,却终于没说一句话。

再过几日便是君修的生辰,之后便是先皇忌日。按照惯例,君修与永兴王君骋入住行宫,只皇后有资格随之一起。

正好清净,也正好可以安心养胎。

可到了那日,君修派人来请我,说是入了皇籍,还是应该见见先辈的。

我随着传话的公公到了车前,公公扶我上去,掀开帘却见林侍卫坐在里面。

他冲我笑着,说:“娘娘请放心,此番微臣定护娘娘周全!”

我兀自进去。这是独属皇上的马车,却给了一个侍卫来坐,看来这路上,定然不会太平了。

皇陵在京城郊外,从皇宫过去不经街市,只是林间山里的小道,途中还需经过一处险地,一侧是山,另一侧是悬崖。

听闻悬崖高百尺,下面枯骨遍地。若要出事,此地最佳。

果然,马车刚进险地,就听得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地面也微微地震起来。林侍卫挑开轿帘看了一眼,大叫不好,忙拉了我要往外去,可马似乎受惊了,它们嘶鸣一声,疯狂地跑起来。

我再坐不稳,径直摔在角落。

刚刚我也看清了,没有刺客,只是山上下起石头雨,我们根本无处可躲。

眼看着巨石就要砸中马车,林侍卫运了气,一掌劈开车壁,用力把我扔出去,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石头。

他的力道很大,又是下坡,在悬崖边上,我收势不住,一脚踩空便觉整个人没了支撑,直直地落下去。

混乱中听到有人喊我的声音,而后感觉有东西朝我飞来,接着我就落进了一个怀抱。

是君骋。

山上已不再落石,路上一片狼藉,见我无事,林侍卫松了口气,便命人护我去皇陵。

君骋跟在我身边,几次想说什么,却都咽下了。我便干脆假装不知,只朝前走着。

他要说的话我都知道,这马车是君修才能坐的,而我根本没资格去皇陵,所以要么,他明知路上有异,玩了李代桃僵的把戏,故意置我于险境,要么这一切根本就是他的部署,要我死,或者要我陪谁一起死。

可这浩浩荡荡的队伍里,除了君修自己,就只有永兴王和君骋了,而我在他眼里,一直都是永兴王的细作。

不言而喻。

十五

到皇陵时午时刚过,我们先行去了行馆,才知昨日夜里君修便已过来,此时正在先太子墓前守着。

君骋冷笑一声,像在对我说:“皇兄的孝心,当真可感天动地!”

我未回他,他终于急急地问出来:“即便这样,你也不怪他吗?”

我摇摇头。

身在高位,从来身不由已,这个道理,我六岁时便懂了。

皇后是夜间到的,见到我她很是诧异,可到底是皇后,不过片刻神色就又恢复如初,温柔地招呼我坐下,说皇上对锦妃,当真是放不下。

我只笑着,表面上看来,确实如她所说,我无从辩驳。

晚上我一直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只觉时间格外难熬。干脆起身,却听得外间君修道:“睡不着么?”话音刚落,他便到了我面前。

我应了,想要起床行礼,他却按住我,翻身上来抱住我,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久久地不说一句话。

我轻唤道:“皇上?”

他“嗯”了声,圈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郊外的夜格外静谧,连空气都要甜腻几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道:“朕听说,今日是君骋救了你?”

我应了,他又道:“朕还听说,君骋一直倾心于你?”

心里蓦地窜起一股怨气,有些赌气地回道:“臣妾进宫时,小王爷曾问过,皇妃和王妃,臣妾更愿做哪个!”

他身子一僵,却笑出来,只说:“可今日他还是救了你,古往今来,那崖下从没人能生还!”

便再不说话。

他就这样抱着我,依着我,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在皇陵的日子过得甚是清淡,十日虽长,却也不过眨眨眼的事。最后一日黄昏,君修要在行馆设个薄宴,一来祭奠先祖,二来为皇叔践行。

摆在台面上的逐客令,却说得格外好听。

众人各怀着心思,却也推杯换盏地喝着,觥筹交错之间,夜色一层层地落下来,到底是深了。

君修说我身子不便,让我不必陪了。

我起身告辞,才走出不远,便听到里面杯盏落地之声,紧接着便是众人的惊叫声。

我猛然转身,身边丫鬟拉着我,说是皇上交待过,无论如何不能让我再入险境。

我甩开她,脚步越发地急促起来。

宴席在厅内,此时却连院子里都打成一团,他们各自拿着兵刃,效忠着不同的人,却都一样拿命在拼。

我从边上小心地进了大厅,却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见,只角落重伤的侍卫拽着我衣角,气若游丝地说:“娘娘,林侍卫……叛变了,快去……找……将军……”

我心中一惊。刚才我走时,厅中只有君修,丞相,永兴王,君骋和皇后,以及他们各自的侍卫。他们都不是他的人,倘若连林侍卫都背叛了他,他便当真孤立无援了。

心里想着,我忙提着衣裙往后面去。

行宫背靠深山,若要逃亡,山林是绝佳之地。可山里常有野兽出没,此时已过半夜,孤身一人是断不会铤而走险的。

果然,才靠近山脚,便听得一阵淅索之声,接着便有人从后面擒住我,一手扼着我咽喉,一手紧捂住我的嘴。

我挣扎两下,身后之人松了手,低呵道:“怎么是你?”

是君骋的声音。

我慌忙转身,他的眸子里有些光亮,我却无暇顾及,只问道:“他在哪里?”

他的眸光暗下去:“我不知道!”

我推开他,继续沿着山脚寻去。

十六

今日月色很淡,也不知幸运还是不幸。

我径自往前走着,身上手上被划出了很多伤,可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心里越来越焦急。

君骋一直跟在我身后,后来终于忍不住一把拽过我,他说你这样急着有什么用,不光救不了他还会成为他的负担!

我不回答,只挣开他,依然固执地寻着。

也不知找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我小跑着过去,扒开草丛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君修正在中间,林侍卫在他对面,丞相与皇后侧身对着我,另一边站着永兴王。

是四面楚歌之势。

只听丞相说:“听话地做个傀儡皇帝不好吗?弄成今日这局面,老臣该如何去见先皇?”

君修冷冷地笑着:“丞相功成身退,皇爷爷不会怪罪于您的!”

“可惜了,皇上似乎要比老臣先一步见到先皇了!”

说罢他便提剑而上,林侍卫也朝君修刺去,君修闪身躲过,迎面与丞相打了起来,皇后踌躇片刻,也纵身过去加入了混战。

一时间只听得兵戟之声,我从不知道,温润如玉的皇后竟也是个练家子。

只永兴王依然站在旁边,脸上有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等!

君修这次,在劫难逃了!

我蓦然转身,指尖轻点在君骋心口。君骋微微笑着,而后身子一软,整个人直直地倒下。

我扶住他,小心地把他平放在地上。

许是听到声音,皇后不再恋战,只飞身朝我过来,举剑直刺向我心口,君修朝我看了一眼,便紧随而来,且惊呼道:“千锦!”

我只觉眼前光影闪过,皇后便倒在了地上,像是受了极重的伤。君修正要与我说什么,身后丞相与林侍卫又攻了上来,他只能转身迎战。

此刻我才发现,他竟受伤了,如今血往下淌着,被夜染成了墨色。

眼看着他渐渐不支,永兴王终于持剑进战,君修勉力迎他,却再无心力去管丞相与林侍卫。

他们的剑齐齐刺向他背心。

我只觉头脑一片空白,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清冽地一声响,我手中的软鞭卷住两人手腕,我微微用力,丞相与林侍卫便摔在了我面前。

那边君修刚接了永兴王一招,此时两人都惊愕地看着我,君修的眼里,还有些喜色。

我收了长鞭,径直朝君修走去,永兴王终于反应过来,欲再向君修发难,我却道:“千锦一直很想知道,于王爷而言,究竟是世子重要,还是这皇位重要?”

永兴王顿住脚步,我用长鞭劈开草丛,他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面如死灰,连声音都颤抖着:“你把他如何了?”

“世子倦了,千锦便让他睡着,只是能不能醒来,可就看王爷您了!”

他狠狠地看着我,终于不再轻举妄动。

而另一边,丞相和林侍卫被我那鞭伤得不轻,两人捂着胸口站起来,想要拿起剑,却似伤了手腕,竟使不上一丝力。

十七

我终于到了君修身边,他倔强地站着,却在我扶住他的刹那整个人跌在我身上。

他伸出手,狠狠地搂住我。

可就在这时,周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过片刻,便见四面八方涌出了拿着长戟的将士,他们齐齐地围过来,长矛全对准了我们与永兴王。

——是丞相的人。

为首的将士捡起地上的剑,单膝跪地递给丞相。

丞相接过,却向我道:“娘娘本事不小,可着实让老臣吃了一惊。”

看这架势,我与君修纵是有着通天的本领,也插翅难逃了。

我看向君修,他却虚弱地冲我摇头。

我才发现,他的血,流得太多了,若再不医治定然要出事的。

丞相正欲继续说什么,周围兵士却突然弃了武器,抱着头跪在了地上,我才看清,原来后面又来了一队人马!

一男子跨步过来,跪在君修脚边道:“皇上恕罪,末将救驾来迟!”

君修挥挥手,他起身站到边上,却似无意般扫了我一眼。

——是江承。

这个娶了我却只见了一面的夫君,竟是君修的人。

局势突然变得有利,可我却总觉得不安。

一旁的永兴王突然大笑起来:“都以为皇上孤身前来,殊不知,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看来皇叔还是小瞧你了。”

君修回道:“朕还得感谢皇叔调教!”

永兴王收了笑,提剑朝我们过来,江承拔剑拦在我们面前,外围的将士也蠢蠢欲动。

他一边走一边道:“只是皇上到底年轻,螳螂捕蝉,却不知今日谁是那黄雀呢?”

他话音未落,又一队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远比江承的人要多得多。

为首的是一位银发老者,他穿着便衣,步伐却稳健有力。

之前听说过的,先皇还在时,朝中有位姓秦的将军,他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却在先皇去后自请削兵,追随着永兴王去了封地。

如今已过半百,身子却依然硬朗,看来这领兵老者,便是那秦将军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永兴王愈渐逼近,他笑着:“皇上当真糊涂,这偌大的天下,可还有一个能信之人?”

君修勉强撑起身子:“皇叔要这皇位,却不知能不能坐得稳?”

永兴王提剑逼过来,我握紧长鞭,厉声问道:“王爷当真不顾世子生死?”

“骋儿那般真心待你,你当真舍得伤他?”

“王爷说什么胡话,千锦从未伤他,置他于死地的是王爷您啊!”

他的笑意却更浓了,只是脸色很是恍惚:“骋儿没了,可世子还有,更何况,本王手中可也有着筹码的!”

他还是选择了皇位。

他的意思很明白,君骋死了,他也还有别的儿子。

而我也知,他说的筹码是我。他在提醒君修,连我都是他的人。

我看向君修,他的面色微沉,却毫无惧色,只看着永兴王,嘴角似乎还有着一抹笑意。

他总是这样,任凭再危急的关头,都能平淡处之,让人没来由地心安。

永兴王离我们越来越近,不过一丈远时秦将军突然喊道:“王爷!”

永兴王顿住脚步。我转过身,看到秦将军大步过来,只片刻,我们就被围在了中间。

君修握住我的手,我回握住他,握鞭的手也蓄了力,只稍有微动,我便会出手。

却听秦将军沉声道:“拿下!”

兵将一拥而上,却越过我们,快速禁锢住了永兴王。

他看向秦将军,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秦将军却叫了他的乳名,叹道:“放手吧,这天下,是君家的天下,这江山,也是君家的江山,以前不是你的,以后也不会是!”

这一刻,我才觉出他的苍老。

可君修却像早就料到一般,安稳地伏在我肩头,眼睁睁看着永兴王被押了下去。

秦将军走时,跪在地上朝君修行了大礼,却什么都没说。

我推了推君修。

他看我一眼,随口道:“秦将军忠君,临阵倒戈罢了!”

可我不信,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皇权路上从不缺血腥和杀戮,将士都是有血性的,跟了永兴王半辈子的秦将军,怎么可能会突然背叛?

可此时君修伤重着,我也不宜再问。

漫长的夜终于结束。

早上在秦将军的护送下我们平安回到皇宫,君修伤得重,却未及心脉,只需养着便好。

也是这时才知,永兴王生父竟是秦将军。

而他母亲是先皇后亲妹妹,她为了先皇后去死,先皇愧对于她,便一直未曾拆穿永兴王的身份,以皇子的身份待他,只是这江山,他轻易给不得!

我从不曾想,先皇竟是如此至情至性之人。

也从未想过,先皇宁愿让丞相监国也不愿把皇位给永兴王原因竟是这样。

难怪情急之下秦将军唤的是他乳名,也难怪他会说,这天下是君家的天下,不是他的。

原来他本不是君家人。

十八

回过神时君修含笑看着我,我放下药碗起身准备离开,他却拉住我,问道:“你宁愿中箭也不使鞭,后来你有了身孕,却宁愿坠崖都不愿用功,那日却为何愿意暴露身份来救我?”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起初我觉得是知道我不会死,可明明,那箭若再偏一分,或者那日君骋没能接住我,我都免不了一死,还连带着害了我的孩子,可那时脑里清楚着,不使鞭还有一线生机,可若使了,纵使君修想护我,也定然无能为力的。

罪臣之后,还会连累他人。

可君修遇险时我却完全忘了这些,长鞭甩出去几乎是本能。

我笑笑:“大抵是因为,皇上比我跟孩子都要重要吧!”

他伸出手,把我揽进怀里,动作很轻,可力道很大。

我趴在他身上,他的心稳健地跳着,给我的感觉却极暖。

他的声音变得沉痛:“我灭了岳家满门,你从不恨我吗?”

我闭上眼。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那日,爹说家里有贵客来,我偷偷跑到门口去看,却见一翩翩少年身骑白马,一身白衣宛如仙袂。明明是夏日,可他的脸色却格外清冷。

他与爹说了什么,便骑马而去。

我翻过围墙在后面一路紧跟,他身旁的侍卫把我当成刺客,举剑想要杀了我。

我甩鞭打掉他的剑,只轻轻一跃便上了少年的马。少年勒了马缰,重重地甩下去,厉声道:“驾!”

他带着我转了一圈,又回到刚刚的地方,冷声问我:“玩够了吗?”

我痴笑着。他的侍卫还要杀我,他却只说:“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

我回了岳府,追着爹问那少年是谁。

爹原本不愿说,后来被我缠得没办法,便随口说他是将军府的公子。

那时我六岁,却一心只想要嫁给他。

于是我几番打探,终于得知当朝将军姓江,膝下有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叫江承。

我正要去求爹把我许给他,却见外面家丁来报,说是来了一位公公,要传圣旨。

爹满面愁容,却甚为坦然。

是赐死全家的旨意,说爹私通外敌,笼络朝臣,意欲颠覆朝纲。

那天的岳府极其混乱,家丁婢女们走的走逃的逃,只爹一个在厅中,负手站着,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我走过去,爹抱起我,问道:“馨儿怕吗?”

我摇着头。那时还不太明白死的概念,但大抵知道,那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且再也不会回来。

于是道:“馨儿只觉得,皇上不是好人!”

“瞎说!”爹低吼道,“馨儿要记住,皇上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只是他现在遇到了难处,爹是忠臣,自然是要帮他分忧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爹沉沉地笑了。

半夜时有人前来,爹让我跟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馨儿一定要记住,这圣旨是爹自己求的,爹甘愿替皇上去死,馨儿万不可归罪到皇上头上!”

之后我便被带到后来的家,成了易家三姨太的女儿,易千锦。从此我便以这个身份活着,连年龄都随了她,所以这一年,我五岁。

养父告诉我,我的长鞭不能再在人前使,我也不能再提任何岳家的事。可他不会让我的岳家鞭荒废,便给了我一处院落,让我得空练着。

虽然年少,可我从不无知。所以我知,他是为我好。

后来永兴王送我入京,在寺庙时,我只见君修一眼便知他是小时的白马公子。

那年他不过十多岁,尚且是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还得应付永兴王的虎视眈眈,可他却在下诛杀令的前几天带着区区几人出现在岳府,原因便已经明了了。

他想救岳家,可爹怕丞相反扑,置他于危险的境地,爹不愿。

也是在知道他是皇上的那一刻,我才真正信了爹的话。爹说,皇上是好人,让我不要怨他。

我低声道:“灭门岳家的从来不是皇上,我看得通透。”

他身子一震,抱着我的手更紧了。

是很后来才知,当年下了杀旨,他便派了林侍卫去岳家救人,可林侍卫说他去时,岳家人早死了干净,只岳家两位小姐不知所踪。

林侍卫在这时就已背叛了他。

他一直派人寻我们,却怎么都没想到我藏在易家,还是这样光明正大的方式。

毕竟那时,秦将军死心塌地追随着永兴王,而养父是秦将军的心腹。

十九

君修终于好起来。

身子大好以后,他下的第一道圣旨是罢相,第二道是削藩,第三道是废后。

只是念在他们劳苦功高,准丞相解甲归田,赐永兴王所在封地,世代享诸侯待遇,只皇后被打入冷宫,永无翻身之日。

夜里他来我宫里,说让倾平以后跟着我,唤我母妃。

我推开他。

每次想到倾平我都觉得难过,那么小的孩子,却被皇后教成了歹毒的模样。

可这话,我不能与君修说。

于是道:“已逝宠妃的孩子,会有人争着要养的。”

“呵!”他忽而笑开,“还以为你是记着我说你若动她就让你死的话,却不过是女儿家的小心思,怎的,连死人的醋都吃么?”

我被他说得有些恼,干脆借口身子不舒服,不再与他纠缠。

他却拦在我面前,敛了笑道:“若按辈分,她应该唤你姑姑!”

我的心猛然揪住。

那年圣旨到时姐姐便不在府中,后来便再没见过她,我只以为她早随着爹娘去了,可君修这样说,莫不是倾平生母竟是我姐姐?

我急切地看向他,他正了神色,这才解释起来。

岳家被灭后,林侍卫说岳家的两位小姐不知所踪,他便暗地里派了人去寻,也是这时才知,当日追着他上了他马的姑娘是岳家二小姐。

他便凭记忆勾勒出画像,却只与外人说是自己偶遇却一见倾心的人。丞相一直把他当做傀儡,得知这事自然马不停蹄帮他去寻,后来终于在一处偏远的人家找到了姐姐。

到底是亲姐妹,她与我还是有些相似的。

只是寻到时她已为人妇,丈夫不久前染病去了。

君修要带她回宫,丞相虚虚地阻挠几次,便任由他去了。封妃的那天姐姐跪在他脚边,说心中只有亡夫,且已有了亡夫骨肉。

君修扶起她,只说:“朕封你为妃,不过是想护着你罢了!”

于是后来他给了她盛宠,却从未碰过她。

有几位妃嫔动过她,不多时便莫名去了。

于是再没人敢动她。

只是姐姐福薄,生产时大出血,只挣着看了倾平一眼,便去了。

如今却阴差阳错的,让我成为她孩子的娘。

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使然?

还是根本,只是亲情的牵引?

许是见我身体冰凉,君修着急地问我怎么了,我一头扎进他怀里,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出来。

我从来不去想岳家,从来不去想姐姐和爹,我以为是自己淡漠,却原来只是懦弱,不敢想而已。

这么多年,我都只是在逃而已。

哭够了,过去的一切,便都散了。

后来听说,秦将军请旨与永兴王回封地。

走前君骋来看我,却再不说那些情意绵绵的话,只说我要的,我都有了,他也便心安了。

后来他娶了一位远近闻名的才女,过着闲适而清淡的生活。

我的孩子终于生下来,君修抱着他看了许久,第二日便封了我做皇后。

他常常说,那时甩着长鞭的姑娘跃上他的马,他就想带着她远走天涯,可他的境况却不允许。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常常想着让她做他的皇后,可他却怎么都找不到她。

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

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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