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铜雀台
节一
“阿雪,阿雪?”
我坐在破屋外,手里拿着神荼自人界带来的糖人儿。神荼郁磊兄弟俩是无央界唯一能与人界出入的两个人,而郁磊生性冷淡,不像神荼,倒是变着法儿的哄我开心。
“冥朗找你喝酒。”
他坐在我旁边,瞅我发愣。
“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
“这糖人儿,不甜。”
我舔了一口,将糖人插在了黄沙里。
“你是死人,一个魂儿,哪里有味觉啊傻子?”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近乎于透明的晶莹碎片儿拼凑的手形,甲尖儿泛白,一碰就要碎掉的飘渺虚无。
“其实我这手,也是弹过琴,绣过花的。”
神荼问我,“我曾反复问你你的来历,只是你从不愿与人说起,你不说我便不问,你若是想说,我便听,只当是听一个故事,不加言语。”
“我是南诏国的公主,封号墨雪。同样,我也是我胞弟,南诏轩帝的王后。”
神荼目光里的诧异写的分外清晰,我深深吸了口微薄的空气,窒息的感觉愈发沉重。
“他曾经把我囚禁在暗无天日的高台,用锁链束缚我的手脚,用药一点点吞噬我的神智,一边用鞭子鞭打得我血肉模糊,一边抱着我说他爱我。”
“我被赤裸地吊在牢房受刑,被他一夜一夜发泄般的进入,然后他会为我沐浴,喂我吃药,告诉他,我是她最爱的阿姊。”
“他逼我爱他,以我身边所有人的性命做要挟,一步步逼我爱他,就像他爱我一般。”
南诏国,轩帝初年。
我看着这个少年登上太极殿的百阶,一身玄色龙袍,玉带萦绕,冠冕高束。
身后百官参拜,高颂吾皇万岁。
那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登基之日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
“阿姊,再也没有人会欺负我们了。我会保护你,再也不被任何人伤害。”
父皇在时,母后早逝,陆轩虽一早被封为储君,但奈何父王宠爱的贵妃也有一个可人的龙子,一时,朝野上下大有废太子的风言风语。
我年长他三岁,两人相依为命。母后去时他尚在襁褓之中,父王母后老死不复相见,故而也冷落了我们这一双儿女。
那贵妃的儿子时常欺凌他,宫中之人大多势力避其锋芒自保,大有袖手旁观之人。
那时,我亲眼看着贵妃一张姣好容颜,让她的儿子骑在陆轩身上,陆轩颈上被绳索拴着,跪爬着向一杯茶水去。
那时他才七岁,稚嫩的脸上苍白,汗痕泪痕交叠,吃力的被人骑在身下,吃力的为了活命而受尽凌辱。
母后让我护着他,那我便要舍了命护着他。
我推开那个小子,拿着树枝打了好几下,又压着他跪下,让他母妃放了陆轩。
那贵妃护儿心切,便让人放了陆轩。
我抱着那个小小的少年,告诉他阿姊在。
贵妃阴狠狠地说,陆雪你等着。
“我等着。”
当晚,我被父王赏了二十廷杖,那时我才十岁。咬着嘴唇不哭出来,一双眸子冷冷的恨意盯着那委实心狠的女人。
陆轩哭着说,阿姊对不起,对不起……
“只有你强大起来,才能保护阿姊。”
依着母族尚存的势力,我与他水深火热,一直到我十五岁及笄礼。
陆轩送了我一个承诺,一个三年后做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的承诺。
我以为是墨雪公主的封号,却不想。
是轩后的母仪天下。
我记得,那时有人通风报信,告诉我父王身子每况愈下,欲借将我指婚于朝臣之际将我与阿轩一网打尽,对外只称暴毙。
那女人吹的枕边风倒是比血肉亲情更能入父王的心。
阿轩听到后猩红着眼睛问我,“阿姊我们该怎么办?”
我抱着他,告诉他,阿姊会保护他。
那一日,父王病重的消息传来,我沐浴更衣,换了我母后生气的紫烟罗宫装,第一次挽了朝凤髻。
进了父王的寝宫,他已苍老的容颜如目,我却丝毫没有一丝动情。
端着药碗,我唤醒了他。
“阿雪,是你啊……”
“是我,父王,儿臣来看你了。”
说着,我用汤匙搅了搅药汁,“父王,看到是我,而不是你最爱的陆远,是不是有些失望啊?”
“你们都是父王的儿女,都一样的。”
“一样?”我笑了笑,“自母后去了,后位空悬,你再宠爱高贵妃,也只是贵妃而已,外人道你痴情于母后,却不知,你冷落一双儿女于深宫中,任人欺凌,受尽苦楚,母后怨了你一生一世,你便对我们置之不理到如今,你还要杀了我们,为了你和那个贱人的儿子?”
父王显然错愕,“你大胆……”
我看着他颤抖的指尖直指我的眉心,我的嘴角却上扬的愈发张狂。
“来人,来人!”
“儿臣就在这儿,父王有何吩咐?”
“你,你……”
他吐血了。
手中的药碗温度正好,我放下汤匙,“父王莫要动怒,该喝药了。”
“滚……”
我转身坐在床沿,瘦削的指尖死死钳制住他的喉颈,颈上的青筋暴起,他却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力。
迫使他张开嘴,一碗乌黑的药汁进了他口中,顺着袖管又流了出来许多。
他不住的咳血,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将我甩开。
我看着手心被擦破,一点点渗着血丝,再看着此刻狼狈不堪的他。
“父王,我十岁时被你打了二十廷杖,发了三日的高烧,阿轩磕破了头你都不肯来看我一眼,只因我拿柳枝打了陆远几下?”
“高氏嚼了几句耳根子,你就要杀了我与阿轩,将太子之位送给那个一事无成的陆远?”
“父王,你不要怕,我马上就会送高氏去陪你,还有你最疼爱的陆远,他们都会去阴间陪你了。愿父王,长享天伦之乐!”
我笑得薄凉疯狂,药汁见血封喉,入腹不到一刻便痛如刀绞,此刻那吐出的血已是乌黑……
这位南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王,便要死在他女儿手下。
我看着手上干涸的药渍,仿佛是斑斑血迹一样狰目。
“阿雪,阿雪……”
“你母后,是我这一生最爱的女人。”
“可是我们是兄妹啊。”
他蜷缩成一团,在床榻痛苦的挣扎着。
我没有理他,宽大的袖摆掩盖了此刻紧握的手。
“此生,恨为兄妹……”
出了大殿,阿轩一身甲胄,刀上染血,死士排列整齐。
“阿姊……”
我张开双手抱着他,冰冷的铠甲让我有些发抖。
卷二
铜雀台
节二
再次醒过来,脚腕上多了一条铁链,银光湛湛得冰冷。长度只够我走到窗前,他显然是动怒了。
“阿姊,我为你建一座高台如何?”
“铜雀台……”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这竟是我的弟弟用以囚禁我的宫殿。
这显然是他对我昨日逃离的惩罚,我料到这铜雀台上守卫森严,还不容易拿着摔碎的碗片逼着守卫让我出了高台,重兵围着,我自知做着困兽之斗,却还是在迈着步子,纵然早已是举步维艰。
终于,那阳光照在脸上未及片刻,我腿脚便是瘫软。我这才晓得日日灌下的到底是什么。
我被他抓了回去,吊了起来,他抽出鞭子扒光了我的衣裳,泄愤一样的开始用刑。
“还跑不跑了?”
“知道错了吗?”
“你到底认不认错?”
也不知打了多久,许是看着抽我和抽木头没有区别,他丢了鞭子。
我双手被吊着,身上每一处神经都痛的一抽一抽的欺负人,精神头不济,不耐疼,眼泪便不争气的开始流。
“疼,疼……”
陆轩解下了我,用袍子裹了我,衣料与伤口贴合,疼得愈发透骨。
“阿姊,听话,别跑了。”
“阿姊,不然疼的只有你。”
我咬着牙,看着汗珠朦胧了眼前。
凑近他的耳侧,我说,“此生恨为姊弟。”
他登基之初便开始大肆杀戮,高氏罪有应得,被做成了人彘活活疼死,而陆远,则被在一个雨天千刀万剐。
那些曾经欺负过他,被活烹腰斩分尸弃市者不计其数。这个皇位得来的血腥,他坐的更是血腥。
他开始日日召我入宫,日日缠着我如儿时般哄他,日日同起同居,日日在一处,好不亲密,犹如夫妻。
终于,我与他又就杀人之事起了争执。
他过后赏了许多东西给我哄我,我却请旨下嫁大学士。
他驳了,当夜摆酒将我灌得酩酊大醉。
那一夜,风雨如晦,雷声隆隆。
伴着太极殿我撕心裂肺的哭喊痛呼,伴着床榻锦被上漫开的血色。
有如梦魇一般,我被他压在身下一次又一次的长驱直入。
赤裸的身上青紫遍布,腿上身下皆是耻辱的液体汩汩流淌。
他疯了。
我也疯了。
我二十年来视若生命的弟弟,将我囚禁宫闱床侧,成了他男欢女爱的工具。
他爱我,爱的近乎疯狂,十七年对我的依赖成了爱,超过了血肉亲情的爱。
醒过来时,我被禁锢在床上,他不在,昏暗的烛火摇曳着,我渐渐恢复的知觉告诉我,我又是被剥光了绑成一个大字型,极其屈辱的样子让我不自觉的流泪。
身上的伤被处理过,但却愈发疼得让人发昏。
“阿姊,醒醒,喝药了。”
我被他抱在怀里,苦的倒胃的药汁凑近了我的鼻尖儿。
“拿走……”
“必须喝,不然,我现在就给你灌。”
“那你就灌吧。”
我不知我与他何时生分得说一句话都是奢侈。
他灌了。
用嘴灌的。
他猛喝俩一口,用手逼我张开嘴,用舌尖儿将药吐在我嘴里。
他不亦乐乎,我却生不如死。
药汁苦的从喉管呛到鼻腔,口鼻一直在着药汁儿。
呛的我直流眼泪。
“七年前阿姊重伤高烧,那时我这样喂你,你可是喝了不少。”
说完,他顺着铁链将我的手拴在头顶,掰开我的双腿,利落的解开他的袍子,绸裤,将滚热的分身就这么长驱直入了进去。
疼……
真的钻心透骨的疼。
牢牢的将他放在了我的身体里,赤裸的身躯贴在一起,他把头埋在我颈下,说:
“阿姊,我在你身体里,真舒服。”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许久之后,我昏了过去。
也许只有此才能有片刻的安歇吧。
他送来铜雀台一道圣旨,纳我为后。
我拒接了。
他说,“阿姊可是抗旨不接?那可是要受罚的。”
他一次又一次侵犯我的底限,借此来算计我,再名正言顺的惩罚我。
“这是什么?”
“药,让你不那么疼的。”
“没有这个必要。”
“有的。”
我拿起碗,出乎他意料极服帖地喝了。
躺在他怀里,任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游走。“阿姊,我想留个印记给你。”
“省的你哪日再跑。”
“留个印记,彻底断了你的念想。”
那是赫然一个轩字,一针一针刺在了我的肩上。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手腕挣扎得磨嵌着,青紫得淤痕遍布,我用手抓着他,将他的衣袍扯碎。
“明日该给你修修指甲……”
刺字后的几日,我的伤口感染,发了高热。
他破天荒将我带出了铜雀台,我才指此时的南诏早已一塌糊涂。
宫墙院落到处人心惶惶,唯恐他稍有不悦便是人命关天。他枕着我的手臂,说,“阿姊,我一直以为我是帝王了我就可以做我想做的,可是为什么连阿姊你都要离开我?”
“别人怕我,我都知道,他们的性命如蝼蚁草芥般不值一提,可是阿姊你不一样。”
“你是我这一生最爱的人。”
手脚上的锁链都被摘了去,我将手举过头顶,挡住脸上阳光的痕迹。
我不去理他,问,“有水吗?”
“你渴了?那我们回去?”
“你喂我,在这儿。”
喝完水,喉颈鲜少滋润了起来。
身上裹了袍子,风吹着还是有些发冷。
“阿姊你虚弱了许多,是我太过手重了吗?”
他像个孩子一样,问我。
我好想说,像从前一样说,“不是阿轩的错。”
但是,我怎能忘记那每日的鞭笞,怎能忘记他近乎兽醒的发泄,怎能忘记他留在我身上的伤?
那个刺字,那些鞭痕,烫伤,还有指甲连根儿拔去的痛。
因为我报复他,抓伤了他。
他说,该给我修修指甲了。
便让人将我吊了起来,将手指套上拶具来回夹了一刻钟,直到十指连心的剧痛可是麻木。
灌了参汤,银针镇住大椎穴,哪怕昏迷都是奢侈。
关节肿胀出血,我无法收回手指,一双手畸形得难看,无力的下垂着。
他便让人一片一片拔去了我十个指甲……
我的声音,扭曲的我也难以相信这是人的喉咙发出来的。
那是一种怎样的痛?
看着血淋淋的指尖儿,我说,我错了,不要。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不要,不要……
疼,疼,停下,不要……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饶了我……
“阿姊,你终于求饶了。”
是,我求饶了。
我忍不了,太痛苦。
太让人像一死了之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与痛苦。
我双腿瘫软,跪在地上,双手高吊着,痛楚麻木了我的神经,身下积了一滩水渍,整个人早已是魂抽了骨子醉了。
卷二
铜雀台
节三
神荼盯着我,久久不曾言语。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笑了,轻快地一笑,“我亲手杀了我父亲,又亲手杀了我弟弟。”
南诏轩帝二年的隆冬,我被囚禁铜雀台的一年零三个月后。
我的精神在一次风雪高热后显得极好。
有时会坐在榻上哼个调子,细细绵软得不成宫商,他却很受用。有时他会给我切一些水果,一点一点喂给我。
除却日日的鞭笞,他还会用牙齿在我身上留下印记。
他笑得端的软糯,两颗虎牙可爱得紧。
“阿姊,我们从前也是这样的。”
“阿姊,你真好。”
与此同时,他国长驱直入,八百里护都防线顷刻溃如蚁穴。
我似乎有些回光返照了,随着他脾气愈发暴躁,我变得愈加安静了起来。
朝臣请他御驾亲征,我破天荒的梳妆沐浴,镜中人早已惨白消瘦,短短一年,便已油尽灯枯。
“我想陪你去上战场。”
四月,王军出都,我被一条链子锁在了他的车驾里。
我记得,那年四月的琼花开得正好。
我说,我想看一车的琼花。他便出动三军精锐去采,以至后营空虚,损失惨重。
在两军对垒的那一日,我说,我想梳洗打扮后陪他一起去看。
三军便因此阵前不发,直到延误战机,无数将士换来的机会被他弃之如敝履。
主将元帅皆被他斩杀,粮草不济,三军气势败颓。
我借口想与他同行,便抛舍了将士,二人出了营地,到了山谷。
他似乎一下子衰老了许多,我却愈发的精神焕发。望着山下万里河山,他那睥睨江山的气势终究已近衰颓。
“阿姊,这是我的天下。”
“你若想要,我拱手送你又能如何?”
“于我而言,我只有你。”
敌军主将早已埋伏许久,陆轩却似未发觉般亲昵的哄着我。
随行的亲兵都被放倒了,我还在给怀中的少年唱着调子。
绝望的荒原山岭,我与他二人一玄一白,被层层包围。
敌军主将直刀而来,停在了陆轩颈上。
他笑着睁开眼,扯着我的衣袖。
“阿姊,再唱一支。”
我点了点头,将他的头放在肩上,哼起调子。
“草色萋萋,碧色连天……”
“放眼篱墙外,夕阳欢颜……”
“陌上人,杏花枝头……”
我将他一人留在了原地,自己则一步一步走向崖头。
“阿姊……”
他一声呼喊,敌军主帅抽刀之声分外清晰。
“你回头看看我,阿姊!”
我的手握着颈上的红麝珠,顷刻间断了线。
刀戟声一瞬间变得喑哑,我似乎听得身后的少年又唤了一声:
“阿姊。”
神荼拍了拍我的肩,“阿雪?”
“嗯?”
“他就这么死了?”
“是啊,被他的亲阿姊算计,横尸刀下。”
“你爱他吗?”
“爱。”
我想,我该是爱着那个淘气任性了一辈子的少年,只是我与他于国为君臣,于家为姊弟,这种爱,只会让我与他肝肠寸断。
分外绝望。
“终究是我太过懦弱,无法承受他的爱。”
那种畸恋,让他与我皆万劫不复。
我走向崖头,张开双臂,身子一下轻了许多。
阳光照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想哭。没有眼泪,想笑,心却早已碎成了片。
“下辈子,可莫要再纠缠不清了。”
我说。
“所以,你跳崖了?”
我点了点头,“纵然不跳,我那时回光返照也是大限将至,我以为,我以身殉天地,本应魂归故土,奈何魂魄凋零,纠缠于故国都城,看着故国变成断井颓垣,看着阿轩被万人唾骂……”
我便作祟于南诏故土,以至外人再不可踏入南诏。
“后来,我便将你捡了回来。”神荼笑笑。
“我只觉得你三魂七魄已然凋零,本应化作灰飞,只奈何你这执念太深,竟归宿到了这无央界。”
“你此时,可该唤我一声无央帝。”我笑。
“你永远都是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