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傍晚,昼夜交替之际,新安江两岸的灯火已悉数亮起。江水里倒映灯火的影子和高楼的轮廓,水天共一色,是清雅的淡蓝。
在汪一挑老店食馄饨和五彩蒸饺,饭后走到江边,左右两侧有一截石梯可以通向位于底部的观赏露台。我站在石栏旁看渐渐弥漫起的夜色。身后坐落着一条新建成的黎阳水街,建筑簇新现代,是在任何一座城市都能见到的观光消费场所。这不是屯溪留给我的印象。
江对岸,那条被世人赞誉的巷弄华灯初上。旧日那里,青石板漫地,蜿蜒迂曲无限伸延。道路两旁的店面鳞萃比栉,一律黛瓦粉壁马头墙的砖木楼舍。窗棂门楹或圆或方,式样繁复清美。工匠的木雕技艺精湛,门楣上刻雕市井故事、山川草木等各式花纹。街巷内遍布药材、绸布、典当、钱庄、酒肆、茶楼等各行各业,市声喧腾,车水马龙。
在未抵达之前,它曾是一个灯火流动的古老梦境。人们习惯美化未知之地,而现实常常使人感到幻灭。
于是不再怀抱期待,去看,沉默地去看。去经历,去感受,以一颗开放静谧的心。
夜晚的江边,树梢上悬挂着的装饰灯泡一闪一闪,湮没繁星的光亮。广场上有孩子在滑滑板车,女人们聚在一起闲聊家常。现实生活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平和、琐碎,掩盖掉所有的困顿与疑问。
没有人走下露台,若有行人刚巧路过,对方会看到什么?新安江畔,一位孑然的女性背影。或许在过去的几百年间,这个背影一直在出现和消失,她们总是以同一种伫立的姿势久久凝望着远去的舟帆。如同这里的春雨,绵绵密密地下着,未曾停止过。
想起自己的固执,总是一个人走走停停,无人并肩看风景,不认为是件难堪的事。我从不怀疑孤独的忠诚,它始终在陪伴着我们每一个人,或近,或远,但从未远离。因此有时觉得自己的内心俨然一座空谷,那里寸草不生,无可依凭。即使有过热爱,感到日日夜夜都是清凉,如皎然月光落在安睡的面庞上。但它又能持续多久呢?
望着夜晚的粼粼江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生命的常态令人怅然。
在徽文化博物馆内读到一段往事。贞女年少时模样秀美,早早结婚,婚后不久丈夫就出外经商去了。此地有个风俗,丈夫离家一年后,妻子可以往陶罐里投下一枚核桃,一年掷一枚,用来计算丈夫外出的时间。直到核桃满溢出陶罐,满鬓白发的贞女心心盼盼等来得却是丈夫早已溺水身亡的噩耗。不知江水底部堆积着多少核桃的残核,里面又裹着多少旧时徽州女人的容颜与思念。
若丈夫没有出外经商,她们可能需要忍受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丈夫的关爱,未必就过的幸福美满。但因为她们用尽一生的时间坚守住一份契约,忍受住了孤独的凄苦,她们才将自己活成一种古老的接近理想的精神。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超越于世俗情爱的情感。或曰,已不再是情感,而是用古典的情怀相交相知的道义。
古典的情怀是君子一诺,胜过千军万马。无论遇到任何阻碍,仍能如期而至。之于男女,不是纠缠伤害,而是彼此尊重宽容,一起共进,一起奋斗。
她们曾用古老的爱的方式,爱过自己所爱的人——我用古典的情怀爱着你,不觉得那是件蒙羞的事情。爱不可耻。我守护着你,正如守护我自己。
我们同情这群被封建礼数捆绑住一生的徽州女人,认为她们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然而可以肆意追求欲望的我们难道就是幸运者!一个无处安放真情实意的时代,一群毫无心念信仰的人们,当心如灰烬之时,谁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事实所见:孤独,不能将人打败。唯有心无所念地独活,才是真正的削弱与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