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11岁,读小学,还是个孩子,但个头马上就会比我高。每天跟他走在一起,去超市的路上,去散步的途中,我总会摸摸他的头或者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老成地教导他,要好好读书,去读好的大学。我说:“长大真的不是好的体验,你得做太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在你还看不到社会的复杂丑陋前,尽力保持你的纯真。读好的大学并非一定是‘读书有用’,而是以后可走的路会更宽阔些。”我一遍遍说着自己的“道理”,弟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他也许知道我在说什么,也许还不明白,但我想传达给他的不是现在大多家长口中的价值观。家长们会每天唠叨着正在读小学、初中或高中的孩子,不要玩电脑,不要玩游戏,赶快做作业,要考高分,要比以前有进步……但孩子们从来不懂你究竟在生什么气,游戏那么好玩,外面那么精彩,为什么我要被关在家里写作业,为什么要做根本不喜欢的题目,考仿佛永远考不完的试。
读书考试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但好好读书、学习、考试,尽自己的力量把该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做得更好一些,长大之后后悔便会少一些,也不必总把未完成的梦想寄托在自己的后代身上。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思想和世界,那是彼得·潘的永无乡,成人看不见,找不到,进不去。青春期是一次阵痛,如同一颗生长的智齿,如毛毛虫结成的茧子,孩子们被驱逐出童年的城堡,面对成年世界洞开的口子。
想到这里我才能隐隐约约记起自己十几岁时经历过什么事情,而这些事情在成年之后几乎全部堆积掩埋在记忆的角落。
十几岁开始面对成长,面对挫折,面对爱情,开始有了梦想,有了对自我存在意义的追问,那时有了哲学思考的头脑,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从混沌懵懂到观物识心,每个人都躲在自己的茧里长着翅膀,表面平静却疼痛钻心。
父母已经忘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他们忙着生存,只记得要每天关心衣食住行,关心成绩,关心有没有早恋,却从未想起去抚一抚孩子的头问一问,疼不疼。包裹在茧里的,正在飞速成长的你,开始思考许多终极哲学命题的你,是不是很害怕所谓的未来。
我在少年时其实很想父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世上会有我,我为什么要努力,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我会一直做你们的孩子吗?
十年后的今天我当然明白谁也不可能一直做孩子,谁也不能一直呆在象牙塔里,从拿着毕业证、身份证、档案袋走出学校的那一刻,从再也不依靠父母接济过生活的那一刻,我们真正同少年时的自己告了别,飞出 了那只茧子。
才知道在茧子里很痛苦,飞出来更痛苦。少年时精神的苦痛囿于这具还未成熟的躯体,成年后这精神和肉体都开始承受现实和社会的风吹雨蚀。
所以当我们有了孩子,看到他洁净的躯体和灵魂,都会感动于上苍的造物,那是从一个个承受着痛苦的人身上剥落出的纯白结晶,就是自己丢失了的信仰和单纯。我们开始告诉他(她)这个世界有多大多美,活着有多好,宁愿自己多承受些磨折也要让他过得更舒坦快乐。但生来携带的无解的痛苦内核逼迫着我们的不甘心,我们依然希望这个孩子变得优秀些,再优秀些,最好优秀到可以打破紧箍,从此过上永恒欢乐富足的生活。
这是我们和父母的矛盾,它们又通过我们转移到我们和自己孩子的身上,这矛盾的根系沿着人类繁衍的痕迹无限延展着,源源而不断,亘古而又绵长。
人生是欣喜欢乐的吗?
在长大后的现在,我依然觉得活着是痛苦的。人类的视野和脚步到了宇宙,到了银河系,到了月球,到了心血管,到了神经末梢,到了每一个细胞内部,但还是痛苦。因为我们知道在广阔无垠的宇宙和地球30多亿年的生命衍化中,个体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我们终将汇入这漫长而永无止息、无限运动的河流。这痛苦从人开始思考开始便一直存在着,蔓延了整个人类历史。
青春期的孩子已经开始懵懂着进入这痛苦的循环,却总要等到成年后回溯才能看得清当年的自己。多少人都想着如果回到过去,一定要对那时年少的自己说,不要那么难过,不要失去希望,不要那么在意,一切都会过去。还有,一定要努力啊。
但人生没有如果。
每个孩子也都有知晓痛苦的权利, 每个躲在茧里的少年也都应该了解这痛苦的源头。等他们踉踉跄跄地长大长高,还要重新历经一遍社会的抽打,这让很多同我一样过渡不彻底的人觉得不能适应与接受,因此陷在泥沼里。
想来我的少年时光是疼痛异常的,那时厌倦日复一日的数理化学习,天天趴在教室里读小说,完全陷入虚拟的世界中不可自拔。成绩也是一塌糊涂,在实验班里垫着底儿,拖着全班的后腿。老师不明白除了余秋雨和梁衡、读者、意林和青年文摘,还有什么“文学”对写高考作文有帮助,父母不明白为何一个乖乖的女儿变得如此叛逆。
他们总是用叛逆和不听话来形容当时的我。而对我来说,被这样看待心里只会更难过,但没有人会理解自己那种欲罢不能的辗转反侧。
好像是在幽深冰冷的水里,濒临溺死的人拼命抓住岸边的一根水草不松手,却不知道父母只是想让你学游泳而已。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近十年,但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几近窒息。经常做梦还在准备高考,没顶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并非是因为准备考试而痛苦,而是当时真的是把自己裹在茧子里,刚刚有存在意识的个体对自我进行撕扯,拼命地寻找着什么而已。
所以我想跟所有的父母说,对你青春期的孩子宽容一些,他(她)在裂变中,痛苦不是来自肉体,却永远无可言说。
我现在对即将青春期的弟弟说,走过没心没肺的童年,你迎来的将是无数不可逃避又无解的问题,它们会折磨你,让你疼得想哭,让你想放逐自己。但你要知道,成年后步入社会,它们只会变本加厉。但到那时你会有更坚硬些的盔甲提防,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保护自己,编织你的盔甲。同时记得一定要努力,在还可以努力的时候,虽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尽力为未来争取。
这不是对痛苦的抵抗,而是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