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观众们擦干眼泪,鱼贯而出。
电影可以评价,故事却无从述说,我早已不相信这世上存在着感同身受,只有切肤之痛。
我睁大眼睛,看着主角身后一张张病患的脸,吕受益清创痛苦的嚎叫,让我心如刀割。
抱歉,这并不是一篇影评,这是我的故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读研,一个毫无征兆的中午,我接到电话,我的奶奶进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
这把死神的镰刀,叫做重症胰腺炎。
胰腺因胰蛋白酶的自身消化作用迅速引起全身多脏器的严重衰竭,不但致命,而且非常痛苦。
电解质严重紊乱引发的腹水会将下腹鼓成一个大球,我看着痛苦的奶奶央求医生将腹水抽一点。
医生开始拒绝了,后来尝试抽了一点,无暇跟我解释。
于是我只有自己去查。腹水大量存在于器官内,并不在腹腔游离,针管抽不了多少;同时,水平衡已经破坏,抽腹水泄掉腹腔的压力只会造成更多腹水的产生,于是造成更多蛋白质的流失。
想要活命,就要被折磨。
多脏器衰竭,医生下药小心翼翼,调整着一张面向死亡的参数表。个别参数的变动仿佛在给着我和家人希望。我没日没夜的蹲坐在ICU的门口,盼望着新的一天的参数表,和一天一次的探视机会。ICU内,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从不断绝,我开始理解了医生们的冷漠,开始漠然的看着患者家属在ICU门口大打出手,开始不再迁怒于小护士在ICU门口和医生调情。在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中,活着的人需要一个出口。
每天一万块,那么厚的纸,就变成几只针。
然而虚晃一枪后,参数没有任何好转。我睁着通红的双眼,操着嘶哑的嗓子,找到这个西安三甲医院内科主任医师,在办公室里我问他,还有什么办法。
主任医师沉默了一会,说他们进口了一台机器,能够代替多脏器进行体外循环,能让电解质和水平衡恢复,就能给衰竭的脏器带来喘息的机会。
国内外,都有成功应用的先例。
按小时计费。
我依然追问,大概需要多少?
医师又沉默一会,脏器恢复很慢的,这个仪器得持续工作争取时间,费用百万级。
我说不出来话。
医师又补充说,这个设备他们医院也是凑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进口了一台,到现在也还没真正用过,耗材都还没买齐。
出了办公室,我浑浑噩噩的托着熟人去了解关于这台神奇设备的所有讯息。
西安最好的医院一名医生回了话。
设备确实有用,不过只能争取到治疗的时间,成功率很难讲。半年前,某知名互联网企业掌舵人的弟弟在他们医院用上了这台设备,撑了两个月依然没救过来。
花费三四百万。
科技给了普通人一个机会,可以坐下来请死神喝杯茶,笑笑说,再匀我一些时日。
只是这杯茶,非常贵。
一夜之后,我又到了主任医师办公室。你们还没用过这台设备,总得第一次用吧,当作实验。给我一个能接受的实验价吧。我不追究结果。
医师愣了,我们没有操作经验,出问题怎么办。
就当给我奶奶一个痛快。
医师沉默一会,好的,我明白了,我下午给领导汇报。
也许是钱的问题,也许是耗材的问题,也许是风险的问题。我已经记不清细节,只知道此事未成。
死神就这样突然出现在面前,不紧不慢的拿起一把钝刀,割着我的亲人。
面对死神,我没有钱收买它,不但没有钱让它放下镰刀,甚至没有钱让它下手快一点。
我从来没有怂过,尽力去抗争,但并没有什么卵用。
头七之后,我梦见了奶奶,她专门来安慰我。她遭了罪,身后事都很顺利。轮回的道路畅通无阻。
于是这么多年,我再未梦见过她。
我却知道,一部分自己在那个时候已经死掉了,原来威严的死神是可以坐下来喝茶的。
而《药神》里的格列宁,不是茶水,是酒,能让死神宿醉一宿,换来一夜安眠。
老太太拽着警察的手,泪眼婆娑的说,正版药把房子吃没了,把家人吃垮了。把盗版药查处,那就只能等死。
警察口中的“假药”,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人类文明,从未像今天一样令人惊叹,一百年前,被肺结核折磨的患者还在诉诸于人血馒头臆造侥幸的幻觉,一百年后,精准的靶向药以堪称奇迹般的巨大疗效能将疾病之王喝退于门前。从稀有植物到基因序列,人类能操纵的时间和空间越来越接近神的境界。
然而这尖端科技的结晶,贵的让人捶胸顿足,贵的让人举步维艰,贵的让人后悔知道它的存在。
程勇在印度拿到药,决心以低廉的价格施予众人的时候,在湿婆和迦梨的神像前,若有所思。那一刻,在毁天灭地的神面前,他似乎有了对话的资格。
我好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