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也是见了不少死亡的,人的,动物的,植物的。对死亡的恐惧不知道从何时而来,但小时候绝对没有感受到。小时候的感觉我无法描绘,也许是一种混沌,一种无知,也许也有一种……洒脱的觉知。
从小是很怕狗的,也是很奇怪,小时候的印象中似乎流浪狗都是黑色的,它用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渗得你满身冷汗,而且做好了随时向你冲来的准备;或者他也没有盯着,只是用黝黑的余光瞟了你一眼,目光里充满着鄙视和不屑。
那天我哼着小曲儿走进家里的院子,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条小黑狗直直向我冲过来,我急得满院子转,紧急中爬上了石墙,小狗无可奈何,只能趴在地上死等。不知道趴了多久,爸爸回来了,难于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你平常打架撞人的凶劲儿去了哪儿?你没看见它受伤了吗?冷静下来,我才发现小狗的背上有一道很深的抓痕,周围的毛发和着血,随着呼吸颤抖着,那伤口像是用耙子勾的。估计是打狗队的人干的,近一两年,到处有人杀动物,麻雀也变少了,流浪狗数量也少了很多。我是见过他们抓狗的,用网,用耙,用犁田的铁钩,有时候地上会残留一摊血迹,大概血迹被太阳晒干了,那狗也就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
我突然觉得它有点可怜,我爸喝我:它不凶,通灵性。你下来,走近,试试看。我犹豫着慢慢下石墙,闭上眼睛,身体本能地往后缩,脚上碰到了软乎乎的肉垫,我睁开眼睛,是它用舌头舔我的凉鞋,幸亏没有咬,不然还真没鞋子穿。我算是跟它和解了。这天下午我去上学,它就开始跟着我。
学校门口有两三只狗,它只蹲在一个角落,一副很清高的样子,大概是有了主人,以前朋友圈的狗子们不适合互相点赞了。等我放学,它从学校大门铁缝里钻进来,我好奇地蹲下来,第一次用眼睛仔细端详一只狗的眼睛,它的眼珠子清亮,看着你的眼神既不凶悍也不谄媚,就是平和,你看得久了,它头一歪,仿佛有点困惑。我心满意足地拍拍它的脑袋,奔向秋天无穷无尽的田野。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黑目。
短腿和坤在土洼里等我,今天开始我们就不能在田里偷地瓜了,大人们已经把地瓜都收回家。我们约好了,到田埂上找一找,因为有些时候大人们忙碌时会有漏网之鱼。男生们偷出来家里的柴刀,有时候趁大人不注意再把锄头偷出来,我呢!只有狗子跑在前面。我到的时候朋友们正在草丛里挖呢!见我来了,一个个从各个草垛跑出来,身上沾满了地瓜叶还有苍耳,草垛里还钻出几条小狗,身上也满是苍耳和黄叶。狗子黑目也有了伙伴。我大概问清楚了伙伴们的战果,又重新开始刨找地瓜,我坐在田埂上仔细看过去,手刚要挖,黑目就会串上来,用爪子帮我刨。
今天看来是没什么收获了,我意兴阑珊地往外走,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坡底滑去,手里迅速抓住一根藤,我眼睛一亮,竟然还有这么结实,埋在土里的藤,我顺着藤爬上来,去找其他人拿工具,回来黑目的爪子早就刨到一大块地瓜。它也是不邀功的,静静地喘着气挖着,不理会我们的开心。也许在老气横秋的它看来,我们的快乐太肤浅了。我们坐下来,一共找到了七八个地瓜,我们早就在小山坳里准备好了干草和火柴。不一会儿,山坳里飘出来地瓜的香气,黑目得到一点脆脆的瓜皮,自己倒腾着吃了,四仰八叉地铺在地上,心思不知道在哪儿。此时的我们也很开心,因为不会有大人追打我们,以前地瓜还没成熟时,我们常常从地瓜地里偷地瓜,大人们往往看着山坳里的烟雾找到我们,我们边拿着烫手的地瓜,边四处逃窜。而这时候,是不必担心的,这些地瓜都是我们辛苦挖来的。
除了帮我刨地瓜这样的体力活以外,黑目还是我的保镖。最终要的职责就是在我睡觉的时候保护我。
主要是因为我睡在野外啦!自从得罪了黑目【另外一个故事,逃课没带上他,生气了很多天,很小气】我每次翘课都不得不带上它。但有点不方便,因为我以前从后面直接翻墙,现在还得到前门跟它打招呼。只能勉强接受,毕竟它从来都是守着大门等我下学的,自从知道我翘课以后,它更不会乱跑了。我在门口站一会儿,比个“走”的姿势。它立马心领神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到后墙等我。
古诗里说焜黄华叶衰,是有悲伤的意味的。但其实我是很喜欢秋天的叶子的,所以聂鲁达更合我的胃口,他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清晰可见。秋天叶子的美是不同于其他季节的,特别是秋老虎晒了几天以后的地瓜藤、花生叶。秋收以后,田野特别空旷,望也望不到头,只有一些藤、叶堆成一座座小山。这些小山是很讷言的,一座座默默的立着,微微的风经过他们多半也是无动于衷的。我逃了课就穿过树林直奔田野里。此时的田野鲜有人来,所以我是不担心在自家农田里碰见熟人的。我和黑目一人一狗奔跑在田野里,寻个被晒得噼里啪啦透干的草垛就躺了进去,耳朵里都是干草清脆的响声,鼻子里都是干草成熟的味道,那味道很像现在你吃的香甜可口的玉米粥。黑目也彻底地趴在地上,嘴巴里冒出了像水开的声音:咕噜噜咕噜噜……我随手拿了一节草杆衔在嘴里,悠哉悠哉地看着空旷的田野,远远跳着的小麻雀,草垛里穿梭的四脚蛇……黑目最喜欢跟麻雀玩儿,特别是胖麻雀,秋收时候也是麻雀们最肥的时候,它们趁着秋收找到了很多粮食,每天吃得饱饱的,此时正闲散地踱着步子,也许是跟我熟了反正他们是不怕我的。黑目总是先远远地,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几眼,麻雀们顾自玩着,黑目见她们毫无防备,开始一步一步地向他们挪去。五米、四米、三米……近了更近了,黑目后腿一蹬,爪子伸向最肥的那一只。麻雀们老看似无动于衷,实际上也时刻提防着,黑目扑了个空。麻雀们在天上盘旋了一下,又落在不远处,黑目重新做好了准备。如此几次,我看了也觉得无聊,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黑目见我睡着了,就不追逐他们了,铺在我身边,静静地把我看得牢牢的。我睡得格外安心。
那天下课,校门口不见了黑目,原来它早早地自己回家了。奇怪,今天他无精打采的,见我进来也只是斜觑了一眼,我摸摸它的背,热乎乎的。便顾自去写作业,写完作业吃完饭,黑目还没有想动的样子。我走过去,告诉它,出去玩儿。它抬了抬腿,的确是站不起来的样子,我慌了神,没有伤口啊!此时,它脑袋耷拉着,身体已经失去了平衡,像散开了一样。
我立刻跑去叫明红,他哥是赤脚医生,很快她哥来了,摸了摸黑目:它可能误吃了毒药。我装了一瓢水就往黑目嘴巴灌,黑目用力喝了两口,再也喝不动了。明红哥说没用了,我坐在泥土地上,就这样看着黑目。我把它的头掰过来,它温顺地侧躺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他不说话,也没有发出呜咽的声音。
黄昏了,天快黑了,红霞要落入山的那一边,夕阳的余辉笼罩着我家的院子,带着一层金色,把院子的外墙,黑目的毛发染成了金色。我看着黑目的眼睛,夕阳在它的瞳孔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天黑了。那一天,我迷迷糊糊的,没有睡着。黑目的毛发也没有那么蓬松了,耷拉着,夜晚的风吹过来,黑目的身体就像一堆落叶,风过就很安静。它的眼睛一直看着我,我看着它,慢慢地,它眼睛睁不开了,勉强抬起头呜咽了一声,我想是告别吧!他不会跟我一起上学了,不会跟我一起逃课了,不会帮我一起找吃的,不会在我偷枇杷的时候帮我看着了,不会帮我一起打架了……
他死了。
第二天起来,已经有点僵硬了。爸爸说埋在后山吧!我说不要,土里这么多虫子咬。我叫上几个伙伴,用簸箕装着黑目,前后几个小伙伴跟着,给黑目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那时候有部电视剧《武夷仙凡界》,有个情节就是一支送葬的队伍,歌词里唱着:云蔼蔼,雾蔼蔼,一炷香,送君归……我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首歌,我把黑目埋在海和山石的中间,特意找了一块特别大的石头,浅浅地把黑目抱进去,我知道的,今晚涨潮了,黑目就会被带到大海的深处。
后来,我再也不养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