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偷(3)
文/艾伟
因为昨晚睡得太晚,这天的整个上午,邝奕都在睡觉。
他是下午开始工作的。他的工作室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工作室在四楼,不大,是小小的一室一厅,但对他来说足够了。工作室是两年前买的。他一直盼望每天有一个地方可去,可以像上班一样,生活有一定的规律。他工作的时候再不用挤在家里,同母亲呆在一起了。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在工作室里,他感到安宁。
每天他是步行去的。他喜欢这样,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缓慢而从容。他觉得步行让他有一种远离尘世的美好感觉。他热爱自己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让他远离尘世的一种方式。
目前,邝奕受人之约正在写一部新戏。戏的题目是《小偷和少女》,叙述小偷和少女在公车里发生的故事。有两个方向可写:一个是小偷被少女感化的故事;一个是小偷把少女拉下水的故事。但他目前碰到了困难,感到这个故事还没有足够的动力,特别是小偷和少女的关系中缺乏一个戏剧性的结合点。必须找到这么一个点,他们的关系才能有进展,才能有戏。他目前不知如何叙述下去。
邝奕对此一点也不急。这方面他很有经验。时间自然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他只需要等待。再说,目前,邝奕有了一种新的消遣:他暂时把兴趣转移到工作室对面的那个窗口上了。
这个小区建造得比较早。房舍之间的间距非常小,大约只有三十米左右。如果对面房子的窗子没挂上窗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屋子里的情形。
对面住着的人真是这样一个不愿把窗帘合上的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一般在午后回来,然后,脱掉衣服,进入卫生间。大约十分钟后,她会披着浴袍,挂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窗口。有时候,甚至赤身裸体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极度满意,也极度自恋。有一天,女人似乎也看到了邝奕正在看她,女人并不为意,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故我。但邝奕感到羞愧,拉上了窗帘。可他还是遏制不住躲在窗帘后偷看。
邝奕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干什么工作?他只知道一会儿,会有一个男人进来。男人非常年轻,眼珠发亮,穿着也比较时尚。但男人总是板着脸,好像女人欠着他什么。女人确也有点低三下四的,有时候,她去抚摸男人的脸,男人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挡了回去。这时候,男人往往会来到窗边,好像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窥视他们,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邝奕的窗子(这让躲在自己窗帘后面的邝奕有一种做贼似的感觉),然后他会拉上窗帘。
接下来发生什么邝奕就只能靠想象了。
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在午后来到这个房间呢?她和那个年轻的男孩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个男孩又是什么样的人呢?邝奕满怀好奇。有一次,风把窗帘吹开了,邝奕看到男孩躺在床上,手拿一把遥控器,在换电视频道。男孩的态度冷漠。而那女人正趴在他身上亲他。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场景,但邝奕联想丰富。
有一次,女人洗完澡,看起来有些焦虑。她在不停地用手机打电话。但显然对方没有接听。那天,那个男孩没有出现。后来,邝奕发现她哭了。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起伏不停。好像她的身体因为被扭曲而痛苦着。
邝奕在小区里碰到过这个女人。她应该比同她约会的男孩年龄大。她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脸上有一种像是纵欲后的厌倦感,总之显得有些冷漠和困倦,但邝奕觉得她困倦的表情下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一种掩藏着的热情,一种爆发力。说不清楚是为什么,邝奕竟然在心里涌出一股温流。他有些怜惜这个女人。他甚至断定这个女人心里不快活。
这天,那个女人还是在午后出现。邝奕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站在窗口,穿着一件睡裙。她在流泪。邝奕甚至看到她满脸的泪光。然后,她躺到在床上。
那个男孩一直没有出现。某一刻,邝奕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涌出一种罪恶感。他想,他的注视无论如何对她是一种冒犯。他打开电脑,并把《小偷和少女》的文本打开,准备写作。但那个房间吸引着她。他真是奇怪。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呢?后来他总结:他喜欢垂死的事物,他是被她身上垂死的气息所吸引。
后来,当他再度观察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发现她白色床单上流满了血。血液呈现某种暗红色,显得神秘而冷漠,透着一丝凉意。有一股血液流到了床下,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那流淌的血好像有自己的生命,在寻求着什么。她的手无力地摊开着,手腕上冒着气泡。
他意识到她自杀了。他的眼前一暗,差点晕过去。一个正在枯萎的生命让他感到惊心。他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他想他应该去救她。也许她还活着。他穿上外套,冲向楼梯。
但当他来到她房间前面时,他却犹豫了。不是因为门锁着,门锁着总是有办法打开的。他犹豫是因为自己的形象。他突然面临一个难以选择的局面。即使他此刻的行为完全是正当的,但人们马上会有疑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女人自杀的?你在偷看这个女人吗?他的形象顿时变得鬼鬼祟祟起来。然后,他也无法撒手不管。那等于是见死不救。
进去还是离开?他问自己。
但后来,邝奕不管那么多了,他把门踢开,冲了进去。女人闭着眼,躺在床上。她的手腕处果然被割了一刀,血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割脉的刀片沾着血迹,落在地板上。由于失血过多,女人看上去脸色苍白。
他拍了拍女人的脸,试图叫醒她。
女人的眉毛跳动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看了他一眼。女人还活着。邝奕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求求你让我死吧!”
女人说着,她上闭眼睛。一会儿,闭着的眼眶里涌出一泡眼珠。
“让我死吧,我只不过是个贱人。”
她突然睁开眼,看了看他。出乎他意料的时,她泪光粘湿的眼神非常平静,像是看穿了尘世间的一切。脸上甚至有一种神秘的嘲弄似的表情。这表情令邝奕难以忘怀。
他用一根带子扎住了女人的手臂。她非常无力,脸色苍白。看样子,她得输血了。他说:
“我送你去医院吧。”
邝奕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三点钟。他抱起了她。她是那么软弱。他想起了莎士比亚的一个比喻:
“全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红尘男女均只是演员罢了。”
邝奕突然有了一种剧中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