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5228字)
一
“亦大夫,我这是怎么了。”面前妇人一脸愁容地望着我。
我轻将搭在她脉上的手放下,轻笑一声,“并无大碍,宽心罢。”提笔写下一张方子,“照着这个开,一天两服便好。”
我唤亦瑶,自小便想悬壶济世。可惜比起族中姊妹,终是少了些天分,阿爹时常望着我叹气道,“瑶儿啊瑶儿,你怎么不得我与你阿娘的半分遗传。”青衣族族长也常疑惑,怎地爹爹和阿娘的医术和炼丹术均位族人之首,却生了我这榆木疙瘩。话是这般说,可当我只身来到幽冥国后,才发现青衣族的榆木疙瘩在这里竟可以算医术高超之辈。随意搭一棚看诊,倒也圆了多年来的梦想。
“这位姑娘,在下近来总思一女子,以致夜不能寐,当如何医?”我循声抬头,入眼的是一位玄衣男子,身形欣长,透着几分文雅气质。眸子深邃,倒让我想起青衣族的星空。
“公子这可是相思之疾?如若是的话,寻我大概是无用的。”
“你怎知无用?这戒指……”我的手腕突然被紧紧抓住,笔掉下来,污了白裙。多日以来,确实是第一次碰见这场面,不禁恼怒上头,“公子失态了。”
他抓我抓得愈加紧,身子逼近,眸子直直地盯着我,“青言,你当真不记得我?”
怕不是思念心上人过甚而得了失心疯?我暗暗思忖。如此看来,也确实得医。只是医心又该如何医呢?我也不好再刺激他,放缓了语气,“公子只怕认错人罢,我是医女亦瑶,并非您口中的青言。”
他似乎愣了,而后朝我做了一个揖,“原是我唐突了,请姑娘见谅。”
“无碍无碍,不必往心里去。”我随性地甩了甩手,继续我的悬壶济世。
二
再一次见到他,是在王宫中。听闻幽冥国的国君前些日子突然病倒,太医院也寻不到原因,便有人荐我入宫。百姓君主都属天下众生,断无不去的道理。而我入了才知,那日的失态之人,竟是这幽冥国的国君。几日不见,他愈发憔悴。不知是不是生了错觉,我总觉得他见到我后眼神竟然有了一丝神采。
“亦姑娘请坐。我身子不适,宫中御医束手无策。迫不得已才麻烦亦姑娘来此,请勿见怪。”我轻点下头,对这国君的印象好了许多,“医者仁心,治病救人,都是我应当的,从无麻烦一说。”
“敢问姑娘,手上的戒指怎么做得如此精致?”他探头问道。
“说来也怪,阿爹阿娘说出生时便有了,不知为何摘也摘不下。”这番疑惑,已经困扰了我许多年了。
“我看这戒指,倒与书上记载的九天戒相像。”
我不经意笑了出来,“九天戒是上古神女之物,曾消六海八荒浊气。这戒指,除了观赏还没发现有其他用处呢。怎么会是九天戒呢?”
终是医术不精,我诊了好几遍脉,却查不出原因,羞得想往地底下钻了,“请国君见谅,在下不知国君为何而病,可否先为您开补身的方子,再辅以膳食,看看效果如何?”我试探地问道。
“一切听姑娘的。”高椅上的他笑了,就像风拨开乌云那样,明媚的,又淡淡的,“亦姑娘和我一位故人很相像。”我斜着头看他,想继续听下去,却无下篇,“来人,带亦姑娘去歇息。”
我只好跟着嬷嬷走了。接下来几日,便都住在偏殿中。这殿,也颇合我心意,倒像是坐落在梨花林中,沁着一股淡淡的香气,虽不大却显得格外别致幽静,设计之人也着实费心思了。
他的身子确实好多了,不再那么憔悴,莫非真是体虚导致?可为何诊不出呢?
“听闻姑娘来自青衣族?青衣族最擅医术,难怪姑娘能妙手回春。”
听着这话,我真真觉得自己将族人脸面丢尽了,“国君见笑了,我的医术,实在是拖了族人后腿。”
他轻笑两声,梨花落下,俊朗的男子负手而立,美得像一幅画卷。“我这身子大概也还未痊愈,可否委屈姑娘再在这待上几日?”我点头应允。
幽冥王宫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除了诊脉开药定膳食,其余便是看看医书,赏花逗鸟。他也常来我这,聊聊前朝之事,实在比我在青衣族有趣得多。
三
门外婢女似乎低头谈论着什么,约是想着我未醒,便愈发大声起来,可未想过我睡眠一向很浅。偶然间听到一句有关我的,便坐起身来仔细听了。而后才发现,真是自寻烦恼。
如若不是这样,我竟不知王宫中人对我印象竟是如此。说我是贪恋荣华富贵之人,假借医病之名留在王宫;说我是狐媚惑主之人,让君王不理朝政沉迷美色……我从未这样被人谈论过,即使是阿爹阿娘和族长,也顶多骂我一句朽木疙瘩。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告诉自己不要在意,缓缓开口道,“背后嚼舌根当真得注意,小心隔墙有耳。”倒是吓得两个婢女跑进来,跪在地上求我原谅。阿爹自小教导我宽宏大度,我自认为也学到几分,“罢了罢了,下去吧”。可是心里却实在有些在意,这王宫本就不该久留,终是平添苦恼。
他如往常般来了。我翻医书他练剑,有一瞬看着他,竟然生出平常夫妻的错觉。他待我确实是极好的,至于好在哪,我好像也说不明白,许是多日相伴的情谊吧。
“休息会吧,已经练了许久了。”
他停了,回过头来望着我,又爽朗一笑,“听你的”。将剑扔给旁边的侍卫,一步一步朝我走进,这距离着实逼得我一步步后退。“你怕什么,我帮你拂掉落花而已”,我直直盯着他,在他人眸中看到自己的影,这发现倒是新奇,不知不觉便看了许久。
“我真生得那么好看,让姑娘对我移不开眼?”他轻挑眉毛问道,与我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我不禁羞红了这老脸,轻咳两声缓解我的尴尬。他依旧不依不饶,“在这住了的这些日子,可习惯?”
“王宫生活当然是极好的,可惜我自在惯了,难以适应,国君您的身体也好了许多,我也是时候离开罢。”
“生活极好,又为何要离开?留下不好吗?”
我后退,刻意与他拉开一臂距离,“国君当真是说笑了,我非王宫中人,更非幽冥国人,怎么能说久留呢,且王宫生活实在不适合我。”
“那如果,你变成幽冥国的君后呢?”我有些恼了,这种事情怎么能被拿来当玩笑?便施了个礼,“国君见谅,亦瑶身体不适,先行告退。”转头离开了。
这满宫梨花,当要离开的时候,倒真是有些不舍。
“我爱恋姑娘已久,当姑娘一袭白衣于宫外看诊时,我的心便已是姑娘的。姑娘之所以诊不出病因,是因为我本就无病。一切缘由,只因想与姑娘多待些日子而已。”
背后传来的这番话,着实吓了我一跳。稍一顿足,开口道,“我向来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国君值得其他比我更好的女子。”便继续往前走了。我承认那一瞬间,我动了一下心。不过,只是一下。
四
明月悬空,殿前梨花落。我特意打开了所有窗子,让那香气飘进来。
“亦姑娘,尝两口梨花糕吧。”嬷嬷走了进来。
“好啊,嬷嬷你也吃。”
拿起一块放入嘴中,清香沁脾,入口即化。入宫以来吃了不少美食佳肴,可最爱的还是这御膳房的梨花糕,做得实在是精巧。日日都有,也实为人生幸事啊。可惜明日便吃不到了。
“亦姑娘,我从未见国君对哪个女子像对您这样上心过,您难道没有感觉到吗?”
“自古君王多情,今时有情,过阵子便没了。却累了女子芳华,被锁于高墙之内。一生一代一双人才是我所追求的。”
嬷嬷掩嘴笑了起来,“这个姑娘自是不必担心的。我们国君还从未这般呢,说起有情,也只是对姑娘你啊。”说罢,她拍了拍我的手,“且珍惜罢”,便笑着离开了,独留我一人。
脑子里总是过着白天的事情,心神也静不下来了。离家多日,也实在想家。便草草收拾了下东西,因得有他之前给我的令牌,我出宫倒也极为顺利。希望,他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吧。
和途经的商队一起,走了半月有余,终于到生我养我的地了。
“瑶儿,你可算回来了。”
“阿爹阿娘,瑶儿可想你们了。”终于见到熟悉的面孔了,我也不顾什么形象,直接扑了上去。
阿爹哼了一声,便扭过头不理我。还是阿娘拉着我的手,“瑶儿,回来就好,我们也好同你商讨出嫁事宜了。”
出嫁?这个词实在是吓了我一跳。“是爹爹不好吗,阿娘你为何要改嫁?”
“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我的额头突然挨了一击,“夫婿都择好了,还打算瞒着阿爹阿娘到何时?”
所有的疑惑,在我看到门口进来那人时,就已明了。只是我不解,他为何要这般。
“你就这样来了,幽冥国怎么办?”我颇有些不满地问道。
“有丞相在,我放心。不放心的是你而已。”
爹娘听此话,倒是满意地点点头笑了,“你们先聊着,阿爹阿娘去给你们准备午饭。”
我径直往长榻上走去,也不顾他在这便躺了下来。半个月车马劳顿,实在是累得我腰酸背痛。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后,便问道,“我要出嫁这一事,真是你闹出来的?”
“亦姑娘路途耽搁太久,我只好先拜见岳父岳母了。”
人生得儒雅,怎么说起话来没羞没躁的。我暗暗思忖道。
“当真要娶我?聘礼很多的哦。”
“不知整一个幽冥国,是否够以当姑娘聘礼?”他浅浅一笑,让我看了却更加气恼。
“听闻古神山山顶有一株千年灵芝草,用来入药可治百病。我不要你的幽冥国,我只要它。而且还要你亲取的。”本以为这样说,能够让他知难而退。世人皆知,古神山位偏僻之地,极为荒凉,终年冰冻,爬上去寻找灵芝草,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好,我这便去。”他无丝毫犹豫,转身便出去了。
阿爹阿娘回来后不见人,我只是解释说他反悔不娶我,回幽冥国去了。
许多日过去了也不见他的影,倒有些不习惯。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去取那灵芝草了。大概不会吧。
五
族长和阿爹阿娘似乎在谈论着什么。
“族长,始祖生于九天之上,创立青衣族,从无人见真颜,闻真名,更能令枯木回春,枯骨生肉,无奈在几千年前的大灾中陨落。瑶儿资质平庸,医术甚至比普通族人还要更低,怎么可能是始祖转世?”
“瑶儿手上之物像极了始祖的九天戒,史料更是记载九天戒只认一主。”族长长叹了一声,“我也只是猜测,此事以后再商讨罢。”
听着有人往外走,我赶紧躲到隐蔽处。
那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片片梨花林,除此外尽是萧瑟荒凉,倒像是刚经历完一场大战。有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对我说,“这筋脉断了就断了吧,我们就不用再救苍生了,我会在黄泉路上寻到你,下一世,我们还在一起……”
我好像又到了忘川河,喝下了那河水。一直在走啊走,我不知道我往哪去了。
阳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这梦是那么虚无缥缈,可是,为什么我的眼角还挂着泪?
六
而再见他时,已是两三个月后。我本以为,他早放弃了。那时,侍卫扶着他,他手上拿着一株草,奄奄一息,“亦姑娘,你的……”
是的,我的聘礼。
我第一次觉得那么对不起一个人,因我一句戏言,让他到如此境地。
他全身发烫,长了一个一个的冻疮,手和腿,血肉声地唤着我的名字。
幸得阿爹阿娘医术和炼丹术高明,把汤药和丹药拼命往他嘴里灌,才捡回一条命。他们得知前因后果后,我自然也免不了一顿责打。
“瑶儿,事到如此,你想怎么办?”阿娘开口问道。
“女儿本对他有意,只怕他是一国之君,多情善变。如今知道他对女儿的心意,女儿自是非他不嫁。”不知不觉,便哭了出来。
阿爹点了点头,“如此这般,便是最好的。”
于是,在他伤好后,我成了他的君后,他的妻。
那日阿爹把我的手交给他时,他跪在阿爹面前,承诺道,此生只娶我一人。若非如此,死后不得轮回。
队伍越走越远,生我养我的族地慢慢地消失了。自小爱游历,却未想过真正离开的这一天会这般不舍。
他替我拭去脸上的泪,“瑶儿不哭,以后想回便回,我陪你。”
他都做到了。无论是对阿爹的承诺,还是对我的承诺。
令牌仍在我手,在宫中乏味的时候,我便乔装出宫,寻些好玩之物。他每次总会在宫中边处理政事边等我,看到我的时候,便让我给他说说一天的见闻,也会跟我说说他以前的趣事。
我方知道,他和我一样极爱梨花,这殿中梨花,均是年幼时他亲手所栽。那极好吃的梨花糕,也是他亲手所做,让嬷嬷给我送过来。在他身边,我无需顾及任何事情。
六宫除了我,再无她人。无论朝臣上了多少奏折,他都置之不理。那日我在旁偷听,看见下面跪满文武百官,而他坐在高位上怒斥“本王纳不纳妃,何时轮到你们插手”。我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压力。
我感念上天恩德,让我遇见他,让我成为他的妻。直到,我看到那幅画像。
七
那天,他在早朝。而我在书房帮他整理书籍。一本册子掉了下来,里面,还有一张女像。
那是他画的,我认得出来。画中女子,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片花地,女子回眸一笑,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言儿,何时才能寻到你”,画旁的这几个字,就像一把刀,刺着我的心。
细细一看,我才发现,这女子的神色与我有几分相像。我想起了他第一次见我时口中的话,想起了第二次见他时,他口中的故人。想起了他高烧胡语时,唤的原是“言儿”,我却以为只是他说不清楚罢。
婢女听见声响,慌张地跑了进来。看我拿着这幅画,却是直接跪在地上,“君后娘娘,请您千万不要损坏那画。”
眼眶不知怎么地湿了,“哦?为何?”
“女婢不知,只因之前有婢女曾动过它,国君大怒,直接将她流放了。后来便无人敢动。”
我努力抑制住泪水,让它不往下流,缓缓开口道,“国君不是向来宽厚吗,怎会因为一幅画便将人流放?这画中女子,是国君心仪之人吧?”
婢女见我这般,忙开口道,“君后娘娘,国君对您的情义无人能及,请娘娘不要多想。”
我自嘲道,“无人能及?只因我有几分神韵像言姑娘而已吧。”婢女不语。
对啊,你只说娶我一人,又从未说过只爱我一人。原来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个替身。
我想阿爹阿娘,想青衣族了,想族中姊妹了。
“你把这画收起来吧,别跟国君说起这件事。等他下朝就说,我有些想家,自己先回去一阵时间,让他不必寻我。”
我不知道是怎么出的书房,怎么出的王宫,怎么到的青衣族,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泪水不止地往下流,一开始便是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