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富养我的妞妞
“偷着存私房钱!还想不想过啦!”我在楼道里抹黑上楼,远远就听到了妈妈的怒吼,闻到了家里的火药味。女儿妞妞冲我做个鬼脸,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把门敲得山响。门一开,我就撞到了老王那悲喜交加的求救眼神:“妞妞可算来了,姥姥又欺负我。”六岁的妞妞小猴一样蹿到老王怀里,大叫着:“姥爷别怕,我给您求情!”
最近,妈妈到了更年期,老王自然成了她的出气筒。每次我和妞妞一来,她的“病情”就神奇地缓解,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聊天吃饭。不过,今天的问题有些棘手:老王背着妈妈存私房钱,偷偷买了一架九千元的钢琴。九千元?那几乎是老两口两个月的社保金总和,妈妈不生气才怪。
经过我和妞妞说情,以及老王上交了余下的两千零五元,事情才算暂时得以缓和。老王吹着口哨神秘兮兮地抱着妞妞去了书房。不久,里面飘来了蹩脚的钢琴曲。我好奇地侧耳倾听,点点头啧啧赞叹:“妈,老年人有点业余追求也不错。大爷一辈子辛苦为了咱们娘俩儿,到了晚年,您对他好点儿。”妈妈“呸”了一口,哼道:“老不正经!整天跟那些描眉打扮的老太太跳广场舞。这回还偷着买了个没用的大家伙,气死我了!”
我笑得前仰后合,不自觉地来到书房。老王捧着一本乐谱,一本正经地示范:“妞妞你看,这个是哆,这个是来,这是咪,你试试!”
他用一根手指重重地在一个琴键上敲了一下,妞妞也学着他的样子使劲儿敲一下。我微微蹙眉,刚想走过去提醒老王,这可是误导孩子。老王却侧脸望向妞妞,用粗糙的大手把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认真地说:“妞啊,姥爷水平不济,所以,在外面给你报了个班儿。每周日上两个小时,姥爷给你交了半年的学费啦!”
“大爷!您说的是真事儿?”我冲进去大声问。老王闻声腾地站起身,挠挠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不好意思地说:“我寻思着,每周日这样也是荒废了,不如学点特长。”我的眼中有抹雾气,佯装不悦:“也没跟我商量一下!这课程不便宜,学了就停不下来……”
听到这儿,老王摆摆手:“嗨!钱不是事儿!咱家的闺女必须得富养!”我“噗嗤”笑了,笑中含泪:“大爷,您这辈子,就想着富养我们了。”
我们在他的富养下长大
大爷来我家那年,我正好六岁。妈妈在逼仄的厨房里做饭,我在里屋抱着哭哭啼啼的小妹哄着:“不哭,不哭,一会儿姐姐买包子给你吃。”小妹在我怀里挣扎,想往厨房的方向奔,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要妈妈——”突然,我稍不留神,手抖了一下,小妹不知道哪来的蛮力,猛地挣脱了我的怀抱,重重摔在地上,哭声顿时如雷响。
妈妈闻声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我肩膀上狠狠一抡,我随之滚地,也“哇哇”地哭了起来。妈妈抱起小妹哄,带着哭腔训斥道:“没用的东西,让你跟着那个没出息的爹,你非要跑过来找我干吗?”
“自己不顺心别拿孩子出气。孩子也是不小心。”门突然被踹开,一个虎背熊腰,穿着一身蓝布工装,带着满身油漆味儿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他把拎着的一塑料袋东西扔在桌子上,从傻愣愣的妈妈手里抢过小妹,仔细查看了一番:“不行,得去医院。你就知道训孩子,这小崽子要是摔坏了,耽误了怎么办?”妈妈大约已经没了主张,只好机械地牵着我抱着小妹坐上了男人的三轮车。
我们四个在医院忙碌不堪,结果虚惊一场。回家的路上,妈妈数落他:“就不该来医院,这下好了,白白浪费八十元检查费。”他理直气壮:“钱算啥?咱家的闺女得富养。”妈妈瞥了他一眼:“谁跟你咱家?厚脸皮!”我捂着嘴偷笑,隐约地感觉到一丝微妙。
老王一边驾驶三轮车,一边回头冲我“嘿嘿”一笑:“闺女,今天大爷割了两斤肉呢,到家咱们炖肉吃。”听到这话,我的口水流出来了,重重点头:“谢谢大爷。”妈妈拍拍已经睡熟的小妹,轻轻抹去我脸上的一点灰土,小声地问:“今天妈妈打疼你了吗?”
“不疼不疼,一点都不疼。” 我使劲儿摇头,两行热泪滚落下来,我抽抽鼻子,“妈妈,别让我回爸爸那里,你们离婚后,他每天只打麻将,不管我。”妈妈还没回答,老王大声嚷道:“闺女,放心住下,大爷供你念书!”
从那天起,老王住进我们家。半年后,租的房子到期,妈妈带着我和妹妹搬到老王的单元楼,两居室,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后来我知道,老王经营一家汽车修理部,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万元户。自然,我也成了班级里为数不多的被用三轮车接送的“富养女”。
他的爱富养了我们的心
小学四年级的一天,我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少儿演讲比赛。为观看我演出,老王特意脱去了蓝布工作服,穿上了笔挺的西装,那是他唯一一套西装。我在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上台合影时,作为家属的老王搓着手,半天说不出话。
大约主持人看出他的紧张,另外对他的身份也有些不确定,便问我:“冠军宝贝,上台与你合影的是你的什么人呢?”我瞬间恍惚,但是,只在两秒钟后便脱口而出:“爸爸,他是我爸爸!”我自然地搂住他的胳膊,贴在他高大的肩膀旁边。他意外地僵在那里,瞅瞅我,又看看主持人,站军姿般直起腰板,笨拙地做了一个剪刀手的手势。
虽然以后我依旧叫他“大爷”,但是,她的三轮车开得更加起劲儿了。这辆三轮车陪伴我度过了小学、初中,直到把我送进中考的考场。那年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本市的重点高中。
送我入学那天,他却始终闷闷不乐。陪我在校外小餐厅吃了午饭,我陪他走了一段路,忍不住问:“大爷,我考上一中了,你不高兴吗?”他低下头,背着手,叹了口气:“大爷这些年混的不济呀!你瞧,别的孩子都是开着桑塔纳送来的。”
我恍然大悟,敢情他发觉自己开着三轮车有些逊色了,心里不甘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个子已经可以平视他了:“大爷,您放心吧,闺女将来毕业挣大钱给你买宝马!”“真的?”他咧开嘴,黝黑的面庞仿佛绽开了一朵花。
一个周六的中午,我一出门就远远看到大爷挺着胸脯在校门口站着。秋风瑟瑟,他的篮布大褂显得松垮而单薄,身躯也不再挺拔。我跑上前,寻找他的三轮车。他指着旁边的一辆小车,昂着头说:“上车!”我瞪大了眼睛确认,他凑来压低声音:“二手车,才三万元。”老王终究希望富养我到底,哪怕每周只接送我一次,也要做到他心中的“风风光光”。
我一路顺风顺水,不负所望,在他的富养下成为了他的骄傲。小妹的经历却波折许多,她从小被他溺爱,小学阶段就打架斗殴,成了校园“女霸王”。他每每带着钱点头哈腰各处道歉,求学校让小妹继续学业。终究,她还是在初二那年辍学了。妈妈让她直接跟着老王学修车。老王不同意,坚持花钱送小妹去省城一所中专技校,学的也是汽修。毕业后,小妹振作起来,不仅继承了老王的产业,还用上了现代化的经营理念。
老王六十岁寿宴那天,我们没有大摆宴席,只是一家人聚在一起。老王身穿中国风的大红礼服被簇拥在中间,妞妞细心地给姥爷斟酒。我举杯鞠躬行礼:“爸,生日快乐!”老王点头接下妞妞爸爸递上的烫金大红包。他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这时候,小妹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门:“老爸!别光顾着收红包!没听出来吗?”老王微微一愣,在我和小妹重复了一声“老爸”之后,幸福得老泪纵横:“这,这——太突然了!”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这声‘爸’等三十年了,今儿转正啦!痛快!”
我的心仿佛被一计重锤狠狠敲击着。老王到底泄露了内心的秘密,这一声“爸爸”,他等了三十年。
发表于《家庭百事通》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