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度抗拒变老。
准确来说,我是希望在我老之前死掉。
如果真的可以和地狱使者签某种契约,我真的有认真考虑过签一个这样的协议:请让我在人生最美好的30年里尽情燃烧活得尽兴,而当我一旦呈现出丝毫老态时,你可以拿走我的生命不要犹豫,这样死也死得轻松干净。即便在常人眼里生命短暂,但对我来说全部都是有效时间。墓志铭可以写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老子过得很爽,这辈子未曾老过。
我一度以为我只是单纯嫌恶老的那个生理状态:长满褶皱,脸上爬满老人斑,说话时因为肌肉逐渐失去控制而颤抖,牙齿脱落骨骼易碎,全身上下散发着令人反感的腐朽的老人味。我对于变老的印象差不多是这样刻板极端。“请安享晚年,坐享子孙天伦之乐”的心灵鸡汤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心灵砒霜。
我拒绝任何因为变老而获得一切形式上的心里同情。“他老了,活一天少一天,我们要多回去看他一下。”“他都是个糟老头子了,你还跟他争个什么?”这都是什么意思,谁活一天不是少一天,就因为我要死了你就来得勤快了,然后还把这个作为人生信条教育下一代?你怎么没问我需要不需要这种优待啊?怎么,因为我是老头子所以任何问题都能归结于我老了?你跟我争啊,说清说理放马过来,说不过你照样给你当马骑。毫无疑问,我老了之后将成为这个公德教化世界里的一枚毒瘤,一个不识好歹冥顽不灵的死老头子。
后来我发现我之所以会这样想不只是因为我害怕变老,更多的是我太想活得好了。
我前公司老板曾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觉得你赚到多少钱你觉得可以金盆洗手,彻底财务自由?这个问题看似诙谐又暗藏玄机,就相当于要你现在对你未来剩下的人生打个赌,赌的就是对未来的不确定。
我的一个同事说:在我目前房产车产都具备的情况下,我觉得攒够200万我会考虑歇吧。老板摇了摇头,笑她并没有真的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得要3000万”,旁边坐着的总监说。“我倒是真的有计算过,如果要维持我比较理想的一个生活水准,包括育儿、养老问题,同时对于突发意外、大环境经济风险、社会风险甚至战争有一定的防御能力的话,这是个相对合理的数字,可能还不够。”老板听完笑了笑,显然比较满意她的答案。这可能也是符合这个社会中产阶级思维的答案。
老板问我,我却没有回答。老板笑说是你太年轻了,觉得这个离你还远。
你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最近朋友圈里失眠的人越来越多了,人真的很有意思,一边告诉自己熬夜是自我谋杀,然后依旧白天忙着忙,夜里忙着熬夜忏悔。谋杀和忏悔在同一个夜里同一个时刻同时发生,达到前所未有的辩证统一,我觉得估计老天都会觉得很困惑。
白天忙着赚钱,晚上忙着懊悔赚得钱不够,年华虚度,理想和选择背道而驰,在逐渐变老的过程中,活脱脱把自己熬成了一只油腔滑刀枪不入的老碧池。
前两天木右给我打电话,说最近脑袋开始没休没止地疼,人焦虑得快受不了。我还觉得惊讶。木右选择偏安在家乡小县城里,事业单位,没有远大志向只想图个人生安稳。我总说他应该是最不怕变老的人了,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路径一目了然,步调悠然,行路缓缓,老不老简直没区别。
“去你妈的!”他一肚子苦水。他们组三个领导他一个小年轻。领导过着悠然的近退休人生不问世事,所有项目都扔给他一个人,好不易做好一个方案来回激荡一个领导不满意又重来,来视察监督的爷一天好几个,装孙子应付不过来最后只能躲厕所,他们不着急拖着,但耗得全他妈是自己。家里人又没完没了地介绍相亲,仿佛全世界都在操心他的生活和性生活。我说那你结呗,“你想的多简单,不要钱啊,结成一个穷光蛋,再生个负二代,你愿意我TM不愿意。”我赶紧给他寄了一套《平凡的人生》败败火,原来焦虑的不只是我一人。
邵夷贝的《现代病启示录》歌词是这样写的。
清晨按掉十遍闹钟才醒
呼吸手机辐射来维持生命
颈椎疼痛 面无表情 却迷恋成功
一天到晚高喊内心很强大
励志偶像亲切过妈妈
一经打击 自尊就变玻璃都碎成渣渣
善于三心二意 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 六亲不认
童年阴影 青年抑郁
中年危机 老无所依
其实老板问我那个的问题,我心里一直有答案。我没有说,是因为我想要的更多。不只是一个具体的数额能够全部打包的固定选择项,而是更多看似天方夜谭的人生理想。只不过,原本在脑子里规划好那样精彩的人生,可一不小心就常常过成了这个鸟样。以为年轻时激情燃烧就够了,可到头连火种都未曾点燃。还没等到那个时候,25岁就死了。直到70岁才埋葬。
我在日本坐地铁时,看到有老人上来,我犹豫了一下想到底要不要让,万一别人觉得我这是在歧视他老呢可不就得不偿失了?那位老人穿着笔挺的西装鞋子擦得锃亮,一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精神头挺好。
我还是站起来了,顺手做了个礼让的手势。
他真的没坐,全程我和他都站着,他都没朝那个位置再看一眼。
我心里真替这位大爷叫好,牛逼。
那一刻我就释然了,我要真老了,至少要像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