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七月二十一日，赐骆元光姓名李元谅。

29、

左仆射、同平章事张延赏薨逝。

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三

唐纪四十九

公元787年8月——791年

共4年5个月

　　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八

贞元三年（公元787年）

1、

　　八月一日，日食。

2、

　　吐蕃尚结赞派五名骑兵送崔汉衡归国，且上表求和。走到潘原，泾原节度使李观对他们说：“皇帝有诏，不接纳吐蕃使者”，只接受他们的奏表，而让来使回去。

3、

当初，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柳浑与张延赏都为宰相，柳浑议事数次与张延赏意见相左，张延赏让亲信对柳浑说：“相公一向有德望，只要在朝堂上少说话，则可长久保持高位。”柳浑说：“替我谢谢张公的关心，柳浑头可断，舌不可禁！”由是两人交恶。

皇上喜欢文雅含蓄，而柳浑粗直轻佻，没有威仪，在皇上面前说话还不时说一些俚语。皇上不悦，想要把他罢黜为王府长史，李泌说：“柳浑只是偏狭耿直，并没有其他什么错误。按惯例，宰相即使被罢黜，也没有去做长史的。”皇帝又想让他做王傅，李泌建议为常侍，皇上说：“只要能把他的宰相罢免了，其他什么官都可以。”

八月九日，柳浑罢为左散骑常侍。

4、

当初，郜国大长公主嫁给驸马都尉萧升。萧升，是萧复的堂兄弟。公主行为不谨，詹事李升、蜀州别驾萧鼎、彭州司马李万、丰阳县令韦恪，都出入公主府第。公主的女儿为太子妃，开始时皇上对公主非常尊敬礼遇，公主常常乘着肩抬小轿直入太子东宫。宗室亲戚都厌恶她。有人告发公主淫乱，并且以巫术祈祷鬼神。皇上大怒，幽禁公主于禁中，痛切斥责太子。太子不知所对，请与萧妃离婚。

皇上召见李泌，告诉他情况，并且说：“舒王已经长大成人，孝顺友爱，温良仁慈。”李泌说：“何至于是！陛下只有一个嫡子，为何突然猜疑他，要废黜他而立侄儿呢，岂不是太失策了吗！”皇上勃然大怒说：“卿怎么离间他人父子！谁告诉卿舒王是我侄儿？”李泌回答：“陛下自己说的。大历初年，陛下对臣说，‘今天得了几个儿子’。臣请问缘故，陛下说：‘昭靖（德宗的弟弟李邈，773年去世，谥号昭靖太子）的几个儿子，主上令我抚养。’如今陛下对亲生儿子尚且猜疑，何况侄儿！舒王虽然孝顺，恐怕从今往后陛下也要好自为之，不能再指望他孝敬了！”

皇上说：“卿不爱自己的家族吗？”李泌回答：“臣正是因为爱自己的家族，所以不敢不尽言。如果畏惧陛下的盛怒而曲从，陛下哪天后悔了，必定会责备臣说：‘我唯独任你为宰相，你当时不力谏，搞到这个地步，我必定要杀了你，还要杀你儿子。’臣老了，余年不足惜，如果冤杀臣的儿子，让臣以侄儿为继嗣，臣不知道能不能享受到他的祭祀！”然后呜咽流涕。皇上也哭泣说：“事已如此，朕怎么办才好？”

李泌回答：“这是大事，愿陛下仔细考虑。臣之前以为陛下圣德，当使海外蛮夷都爱戴陛下，如同父母，没想到陛下对自己的儿子竟然猜疑到如此地步！臣今日尽言，不敢避什么忌讳。自古父子相疑，没有不亡国覆家者。陛下记得当年在彭原，建宁（李倓）为什么被诛杀？”皇上说：“建宁叔确实冤枉，肃宗性急，进谗言的人陷阱挖得太深！”李泌说：“臣当年因为建宁冤死的缘故，坚决辞去官爵，发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复为陛下宰相，又看见同样的事。臣在彭原，承恩无比，竟不敢说话为建宁申冤，只是等到辞别临行的时候才说出来，肃宗也后悔而哭泣。先帝自从建宁之死，时常心怀危惧，臣也为先帝朗诵《黄台瓜辞》，以防谗言构陷之端。”

皇上说：“朕也知道。”脸色稍为缓和，说：“太宗、玄宗，都换了太子，为什么也没有亡国啊？”

李泌回答：“臣正想说到这里。当年李承乾曾屡次担任监国，攀附他的人很多，东宫甲士也很多，与宰相侯君集谋反，事情被察觉，太宗派他的舅舅长孙无忌与朝臣数十人一起调查，事状显白，然后集合百官商议。当时议事的人说：‘愿陛下不失为慈父，使太子得终天年。’太宗听从，并同时废黜了魏王李泰。陛下既知肃宗性急，以建宁为冤，臣不胜庆幸。愿陛下吸取过去的教训，从容三日，从头到尾仔细思量，陛下必定释然，而知道太子并没有什么过错了。如果果真有什么犯罪线索，应当召大臣知义理者二十人与臣一起审讯他的左右，必有实状，愿陛下按太宗的办法来处理，并废舒王而立皇孙，则百代之后，有天下者还是陛下的子孙。至于玄宗之时，武惠妃谮言陷害太子李瑛兄弟，二人被诛杀，海内冤愤，这是百代之后也当引以为戒的事，能效法他吗！况且陛下之前曾经令太子见臣于蓬莱池，臣观其面容仪态，并没有蜂目豺声，像商臣那样的凶恶面相（芈商臣弑父），要说他有什么弱点，恐怕反而是过于柔仁吧。又，太子自贞元以来常居少阳院，就在陛下寝殿之侧，未尝交接外人，参预外事，他怎么会有什么阴谋！那些谗言陷害的人巧诈百端，就算是有晋朝愍怀太子司马遹那样有他亲笔书写的谋反证据（被贾后灌醉后抄写的），像太子李瑛那样全副武装冲进皇宫（武惠妃骗他说皇宫有盗贼，让他进宫救驾），犹未可信，何况只是因为岳母有罪而连累他的吗！幸好陛下告诉臣，臣敢以家族保太子必定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皇上是去问杨素、许敬宗、李林甫之徒，他们早已去找舒王，求取定策之功了！”

皇上说：“这是朕的家事，跟卿有什么关系，你这么积极？”

李泌回答说：“天子以四海为家。臣今独任宰相之重，四海之内，一物失所，责任都归于臣。何况坐视太子冤横而不言，臣罪大矣！”皇上说：“为卿的话，缓一缓，我明天再想想。”李泌收起笏板，叩头哭泣说：“如此，臣知道陛下可以父慈子孝，恢复如初了！但是陛下还宫之后，当自己审思，不要把这件事泄露给左右；一旦泄露，那他们都想要树功于舒王，太子危矣！”皇上说：“我懂你的意思。”

李泌回到家，对子弟们说：“我本来就不想要什么富贵，但是命与愿违，如今连累你们。”

太子派人感谢李泌说：“如果必定不可挽救，我想先服毒自杀，如何？”李泌说：“必定不需要有这个担心。愿太子起敬起孝。除非我死了，那就不知道事态怎么发展了。”

过了一日，皇上开延英殿，单独召见李泌，涕泪纵横，抚着李泌的背说：“如果不是卿恳切坚持，朕今日悔之无及矣！一切按卿说的办，太子仁孝，确实没有其他什么问题。自今往后，军国及朕家事，都当与卿商量。”李泌拜贺，乘势说：“陛下圣明，明察太子无罪，臣已报国完毕。臣前日惊悸过度，魂飞魄散，不可复用，情允许臣退休。”皇上说：“朕父子赖卿得以保全，正要嘱咐子孙，使卿代代富贵以报卿之德，何出此言！”

八月十四日，皇帝下诏，李万不知回避宗亲而乱伦，乱棍打死，李升等及公主五子，都流放岭南及远州。

华杉曰：

这一段对话，杀气腾腾，惊心动魄！公主淫乱，秽名远扬，让皇上颜面扫地；加上她是太子岳母，情夫中又有太子的人，又暗中行巫蛊压胜之术，这就有谋反嫌疑了。所以德宗暴怒，要废黜太子，也是情理之中。

李泌哪句话让德宗的心转圜了呢？就在德宗威胁要杀他和他的儿子的时候，李泌说，杀了我的儿子，那就是我侄儿继承我香火，能不能享受到他的祭祀，我就指望不上了。这一下点醒了德宗，他虽然宠爱舒王李谊，视同己出，但是，他死之后，李谊会不会为自己的生父立祭庙，把他放到一旁呢？这种事，历史上出现出多次。涉及自身利益，德宗就冷静了。

李泌将历史前后经验教训讲解清楚之后，德宗为什么突然问他，你这么卖力起劲是为何？这什么意思呢？因为李泌刚刚说完，如果是杨素、许敬宗之流，早就抓住这个机会为舒王立功，做开国功臣了。德宗马上想到，那你是不是也在为太子立功，和太子是一伙，参与在他们的阴谋之中呢？

李泌回家后还在后怕，所以给子弟们打招呼做好心理准备，之后皇帝召见，万事大吉，他跟皇帝说自己惊悸过度，魂飞魄散，请求退休，这是实情。

李泌的话：“臣今独任宰相之重，一物失所，责归于臣。”有一件东西没在它该在的地方，都是我的责任。比如说有一个小孩掉井里去了，那井上为什么没有井盖呢？家长为什么没有看护好孩子呢？一路追责，都是宰相没把国家治理好，没把民众教化好，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圣之任者”的圣人之道，有这样的责任心，就能我心光明，勇往直前。

还有一段很关键，李泌说，就算是像司马遹、李瑛那样“铁证如山”，也不能相信。这个问题太重要了，这是大智慧。《论语》记载，孔子和弟子们流落在陈、蔡之间，好不容易搞到一点米，煮了一锅饭，孔子看见颜回居然偷吃。孔子的心当时就崩溃了，颜回居然偷吃！后来旁敲侧击，才知道是有煤灰掉锅里，颜回那它夹出来，因为沾着饭粒不舍得扔，就吃掉了。孔子感慨说：“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矣。”西哲尼采也说过一句话：“看而勿信”是认识者最大的美德，而认识者的最大魔鬼，就是“亲眼目睹”。

亲眼目睹也靠不住，那什么靠得住呢？什么都靠不住，只有你自己靠得住，自己诚意正心，就把自己靠住了，自己靠住了，就全天下都靠住了，这就是《大学》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原理，不是德宗的品德和智识所能理解的了。

李泌对德宗，就是一个超级智者事奉一个中下资质的皇帝，也是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