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北窗记梦

       夜读倦极,伏案得一梦。

      民国二十六年,时值三月,亳州城东花事正盛。这一日,亳州城防司令曾翰家的三公子曾醉墨换了便服,去城外踏青。城东是一片桃林,灼灼的桃花开得正好。曾醉墨信步来到林下,捡起地上的落花,赏玩不已。信口吟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一句未了,只听到有人笑道:

      “好诗,好一句酒醉还在花下眠。兄喜欢六如吗?”

       说着,一个人从密林之中转了出来,站在曾醉墨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曾醉墨见来人是一位少女,穿一身阴丹士林旗袍,梳两条小辫子,手里捻着一枝桃花,笑靥流霞,荣华绝代。不觉心口砰砰乱跳。

       “兄既然喜欢桃花,我们来连句如何?”

        曾醉墨来了兴致:“好啊。”

        姑娘才学惊人,曾醉墨自诩饱读诗书,但搜索枯肠,把自己知道的所有桃花诗都背了出来,还是不能压倒姑娘。再看那姑娘举重若轻的样子,只怕再对三天三夜,也仍有无数清词丽句等着自己。想到这里,索性一拱手:

       “姑娘兰心蕙质,我认输了。请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没有回答,曾醉墨又问了第二遍,才摇摇头: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公子又何必多问呢。我这里有一方素帕,送给公子,做个纪念吧。”

       说完,姑娘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递给曾醉墨,曾醉墨伸手去接。那姑娘手一扬,丝帕颤悠悠落在地上。姑娘一笑,不顾而去,亦不诉深情。

       曾醉墨捡起丝帕,只见那上面绣了一朵怒放的木兰花。

       曾醉墨心事重重的回到家,向母亲问过安,饭也没吃就躺下睡了。辗转反侧,捏着那块丝帕,怅然若失。凭曾家的能力,他完全可以找到那位姑娘,向她倾诉衷肠。但是他不能。因为他已经和父亲的故交之女订下婚约,两个月后便要迎娶。父亲的故交一生磊落,贫病交加,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曾家。自己不能为了一己爱欲,去伤害这位无依无靠的姑娘。

       有人说过,女人送给男人东西,就是为了方便来生找着去。片时相亲,便是一生的烙印。来生千山万水也要找着去,续上今世无法继续的情缘。

        谢木兰回到家,向堂上的继母问了安。继母抽着鸦片,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只是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权当回答。这种冷淡,谢木兰早已习以为常。谢木兰慢慢地走上腐朽的雕花楼梯,楼梯已经很陈旧,吱吱呀呀的,吵得人心烦。桃林中的连句刚刚过去几个时辰,已经遥远的像做了一场梦。也许只有那样清俊的公子,才是自己一生渴望的良人吧。可世事无常,人生风雨飘摇,连聚散之间,都难相待以礼。

       恨不相逢未嫁时啊,谢木兰珠泪偷零,寸心如割。一生的欢愉,都在刚才用尽。从今后便是无边无涯的苦刑。若不相欠,如何相见?既然相见,为何心事终须化?

        两月时光疏忽而过,黄历上写得明明白白。四月十二,黄道吉日,宜嫁娶。

       谢木兰如同泥塑一般任人摆布,表面金镶玉裹,内心山崩海啸。谢木兰在层层裹裹的嫁衣下面,偷偷藏起一把剪刀,竟是怀了必死的决心上轿而去。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去往城南。可花轿走到半途,烽火突然连天起,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占领亳州。街面大乱,轿夫和喜娘们四散奔逃,竟无人顾得上往谢木兰这位新嫁娘身上看上一眼。谢木兰坐在歪倒的花轿里面,扯掉盖头,仰天长笑。笑着笑着,眼泪便直滚了下来。乱离人,不及太平犬。落难之人,命若草芥。却不曾被老天如此抬举,竟然要用亳州城的陷落来成全她免遭命运的罗网,这是一个多么荒唐和不可理喻的世界。

        千古寻常事,人老木兰非。一晃到了四九年,已经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的曾醉墨又来到了十多年前他邂逅那位姑娘的桃林。他即将去台湾,也许终生不会返回大陆。但是在临走之前,他执意要来这里看看。十多年戎马倥匆,曾醉墨一直孑然一身。他宅心仁厚想要保全未婚妻,只能狠心抛下一生所爱。没想到却连未婚妻也一并失去,或许这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

      曾醉墨来到桃林,桃花依旧笑春风。只是在桃花林前面,多了一间精巧的茅屋。曾醉墨摸出怀中的丝帕,喃喃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远处传来娇音:“好诗,好一句酒醉还在花下眠。兄喜欢六如吗?”

        曾醉墨抬起头,见谢木兰一身素衣,站在茅屋门前,手中拈了一枝桃花,笑盈盈地站在他的面前。曾醉墨眯起眼睛,一束光瞬间照亮了他的心房,觉得整个世界重新被放在手掌上,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唯有翰墨香让城东醉倒,木兰花托举出十里红妆。

        这种失而复得的感受,在梦冷蘅芜,月萦梦窗的关山月明之中,已经旷违得太久太久了。他们爱得太苦,也离散得太久,以至于老天都不忍再施以斧钺。岁月辗转流光偷换,他们终于相见,终于来得及,心手相牵。

         城东,那一场花事正盛。

          我从梦中醒来,耳边犹唱《人面桃花》。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是对人常含三分笑,桃花也盈盈含笑舞春风。这正是不知余之梦为木兰与?木兰之梦为我与?“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是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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