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的第二期是谈旧衣服,不出意料,我又是最后一个发文的。本是不善捉刀的人,现在却每个星期背负有文债,也算是怪事。
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朋友大抵是旧的来得亲切贴心,一起玩泥沙长大的总角之交,又或者是一同吃过严师戒尺的同窗密友,情谊之深、之甜蜜,之温馨,自然跟其它的有所不同,所以这后半句基本是不错的。
但衣服是不是新的好呢?那就不能一概而论了。晋代的车骑将军桓冲喜欢穿旧衣,一次沐浴,妻妾给他送来新衣服,他就生气了,赶紧让人拿旧衣服过来。
大观园中的宝姐姐也喜欢旧衣,第八回宝玉第一次进她的闺房,就发现门口“吊着半旧的红软帘”,瞧见宝钗在炕上安静做着针线活,“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在奢华的荣国府,这身雅淡的打扮,宝玉看了也是动心的。
若说桓冲好旧衣那是晋人的固有的高逸,宝钗则是虚构的人物,这些都不能当真,但我有一个朋友则实实在在喜欢穿旧衣的,她若新买来的衣服,也不会马上穿着,会放置一段时间,她认为新衣穿起来浑身不自在,不符合她低调安静的个性,没有旧衣那样来得亲切舒服,她甚至保存小学五年级她姨妈送给她的一件红色外套,一直穿着至今。
她的事例固然使时装制造商听了皱眉头,但也同时说明一个事实,喜新厌旧虽是人之常情,但旧的衣服也有其可爱的地方,也自有其喜爱之人。
旧的东西之所以可爱,估计有故事深藏里头,不过我才学浅薄,不能够古今博引来证实,下面打算仅举我自己的一些例子,图些方便。我家有一所木窗瓦屋的老房子,已经有些破败的迹象了,谈不上如何坚固和生活设施的完备,在一般人看来,实在是可以一把拆迁了事的。
旧是旧,但还是有它的味道,它斑驳的泥墙,青绿的苔痕,又或是春日里屋檐下滴着夜雨,还是盛夏四周幽木上的蝉鸣,皆沉淀有岁月的痕迹,在这样的老房子里喝着清茶,打发半日之闲,自有一种闲致安然的趣味。
我家还有一个小木箱,据说是我爷爷去广州读陆军学校留下的,打印机体积大小,只能塞上几件衣服和书籍,木箱子没有上漆,光板白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初中的时候我在县城里求学,这个箱子就变成我随行的行李了。
不过我嫌弃其老旧,后来初二更换宿舍,竟把它丢了,现在想起来懊悔不已,那木箱子虽简陋,那毕竟是从未谋面的爷爷留下来的,算是先人遗泽,或许以后我有了小孩,我可以指着木箱子自豪对他说,这是你太爷爷读书用过的,也是你爸爸用过的,那是多么有趣和有价值的事情。
爷爷还留下一件大衣,放在老家一个古旧的衣橱里。那是一件翻领绒布及臀的藏青色大衣,做工很好,很厚实,虽已有点老旧,还是显得很整洁大方,这样的款式的衣服,在乡下是极少见的。
一天,童年的我发现这件衣服,很好奇是它的主人是谁,后来父亲告诉我,这是爷爷的衣服,我就暗想爷爷长得是什么摸样,以及他穿起这大衣行走的神姿。他也没有留下相片,尽管我努力地想,还是无所得。
不过,我曾见过小叔的一张黑白照片,少年的他,身穿那件爷爷的大衣,显得英姿挺拔。虽然爷爷离世时,小叔还在襁褓中,他也不曾见过爷爷的本人,但父子间肯定是最为相像的,或许我可以从中觅得爷爷音容笑貌的一丝痕迹呢。
一个乡村里走出的小孩,读军校,当国民党的乡官,抗过日,参加东江纵队,土改时权倾乡镇,尽了一个农家子弟所能想象和努力的一切,可以说是聪明绝顶的人,但在乱世中,很多事情他却无法控制,妻子惨死,坐过监,脚也瘸了,儿子们也被剥夺上学的资格,最后的时光是牵着几头老牛,孤独在乡村田野里放牧,最终像绝望的屈大夫,怀石沉水,留下几个年幼的儿子……
转眼,襁褓中的小叔也已经年过五十了,家族的兴衰史说来也不禁唏嘘,这旧衣服就是追昔怀旧托思之物,只有通过它才能汇拢起爷爷和那个年代模糊朦胧的尘影,做一些慎终追远的遥思。只可惜,这衣服后来不知被何人拿去,不知所踪,至今叹息。
本想做轻松幽默的小文交差,毕竟是力有不逮,谈起自己的一些不足道的家史,竟动了些感情,遂落了俗套,不知觉有了泛滥的抒情。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文采,这样的枝蔓也算是意料中事吧,贻笑大方了。
(再次谢谢琳子的插图《夏日恋物》,她这几天都在公司赶大货,真是百忙中抽出时间来画图,不过画的效果没得说,一看就是琳子风格,也为拙文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