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是你想要的,我们彼此都应该放过彼此。
(三)
外头大雨倾盆。
镂花铁门紧闭着,大门柱上,那对玻璃门灯,稳稳当当地托在黑金的铁座子上。曼妮上前颤抖着揿了一下门铃,不过片刻,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女佣人露出了半张脸来,面庞滚圆,一脸苍斑皱纹,重重叠叠。女佣人把门洞豁喇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咔嚓的脚步声并随着雨滴盈盈入耳。
女佣人开了角门,撑着雨伞说道:“哎呀,是曼妮小姐哩,怎么出门也没带雨伞,赶紧进来,别冻坏了身子骨儿。”
女佣人立刻将雨伞递给了曼妮。
曼妮转身接过雨伞说道:“张妈,太太在家吗?”
张妈关上门,“太太在偏厅跟辛老师在跳舞来着,小姐赶紧进去吧,眼瞅着雨势越发紧了。”
曼妮默然了一会子,便径直上前,女佣人张妈徐徐跟着一并进大厅。
程公馆,是座西洋式的别墅,远远的看上去好似一座欧式的庄园,只不过因地制宜,倒是夹带着一些中国古典建筑的情调,别墅前筑了一个圆形的白色大理石喷泉池子。曼妮沿着那流水潺潺的喷泉绕到了庭廊,进了大厅,张妈将雨伞收了起来,轻轻将水珠子抖落,从大厅侧角的鞋架子上头拿了一双鞋子给曼妮换下。
此时偏厅响起了留声机的声响以及探戈的皮鞋咚咚之声。
才换下鞋子,那头留声机戛然而止,传来一声,“张妈,是不是小姐回来了。”
张妈打量了一下发声之处,忙接口答道:“是的,太太。”
张妈忙接过曼妮身上湿淋淋的外衣,“小姐,赶紧上楼换洗一番。”
此时西角的偏厅走出来一个女人,披着一件褐色粗绒线织成的宽松长外套,拖拖曳曳,垂到膝盖上头,走动起来,临风飘然,妩媚神色中带着庄凝,手中拿着一个高脚的水晶杯子,里头盛着葡萄酒,脚上踏着拖鞋,打发张妈道:“张妈你吩咐司机阿宗送辛老师回去,记得带上那套茶具来着。”
程太太看到曼妮一身湿漉,再看了看地下新换上的地毯,脸面上骤然变色,说道:“怎么又这个时辰回来,不是早该到家的吗?”
未等曼妮答道,程太太对着身侧的张妈说道:“张妈,才刚不是吩咐你让阿宗送辛师傅来着么,怎么还杵在这儿,瞧瞧这崭新的地毯,作死,作死!”
张妈忙接口言语,“方才阿宗已送辛师傅回去了,才刚辛师傅临走时让奴婢回一声太太,他明儿就不来了,太太可以休息一日。”
程太太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甲划着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壁,口中漫道:“怎么才告诉我,你个老货,还杵在这里作甚,赶紧打发阿宝服侍小姐上楼。”
曼妮才上楼,程太太说道:“给你定做的新衣裳全放在你卧室的衣橱里头了,回头这周末有场舞会,到时候你也去,明儿胡司令的太太,外交部长的邹太太以及内务部常务次长的张太太他们都在。”
曼妮转过身,手扶着扶栏,“明儿我还得上班,就先上楼睡了。”
程太太:“上班!”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就这么定下了。”
曼妮无声,只得转身上楼。
花洒的水不停地洒落下来,滚滚的水蒸气都氤氲了整个玻璃,曼妮洗了湿腻的头发,拿着浴巾将头发盘卷在头顶,褪去身上的浴袍,迈进了浴缸。正思忖着母亲成日家对自己的那副冷面孔,愈想愈是辨不出个所有然来,于是闭上眼睛,拧紧花洒开关,闭上眼睛,慢慢将整个身子浸泡在浴缸内。
梅雨夜晚的上海,窗外一阵乍寒,雨便又淅淅沥沥的开始落了下来,程公馆周边的那些巷道里,早已冒出起寸把厚的积水来,整个程公馆里也是灰蒙蒙一片,四下里寂静,只有雨点打在远远近近那些琉璃瓦上和近处的枝叶上,发出一阵滴答的响声。
窗前十几株极高大的玉兰树,正开着满树的白玉兰,风雨狼藉里争先恐后的白花奄奄的,淡薄的一丝香气并着阴冷的雨气打了过来,清冽冷香。曼妮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睡袍,袍角下是一圈似有似无的蕾丝花边,她静静地依靠着阑干,手一个不小心触碰到阑干上悬挂着的一盆常青藤,淋着雨点的常青藤湿沥沥的,触碰在手背上好似一条小蛇蜿蜒,滑滑腻腻,极是不舒服。一时,外头的雨下的愈发地紧了,哗啦啦的雨声,打在树木的枝叶间簌簌有声,听在人耳道里头,却是十足十的添了种莫名的烦躁。一阵凉风扑在身上,曼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端起手中的咖啡,转身进了卧室。
落地窗帘沉沉地垂着,帘布下角坠着的绒绒的小球,在风中微微荡漾,屋子里头静得连她轻浅的呼吸声似乎都能听见,曼妮依坐在沙发上,垂着头捧在一本书卷在看,耳下一对坠子,沙沙地打在衣领上,灯光下犹如两两小小黑米粒珠子,摇曳地投在书卷上。看的久了,有点倦,曼妮便起身入眠。夜半时分只听见梳妆台上那块表在嘀嗒嘀嗒地走着,伴着一夜的冷雨悠悠然然。
却说这三月梅雨季节,昨儿才大雨倾盆,不过一夜的光景,这天立马放晴,万里晴空,好不热闹。
早起程太太掠着散发,一身杏粉色的薄绸长衫,嘴上只浅浅地扶着一丝口红,见着阿宝从曼妮的房间出来,程太太说道,“阿宝,小姐起床了吗?”
阿宝道,“回太太,小姐,天还麻麻亮就坐班去了。”
程太太也没什么,刚转身便言语,“阿宝,你赶紧放下手里头的东西,过来我这里打扫一下。”
说着便径直进了卧房,这边厢阿宝顿了半晌,闷着发思,太太卧房平素向来是有李妈妈打扫的,今儿怎的吩咐自己进去,思忖着,方回过神来,紧赶慢赶放下怀里的衣物,放缓气息进了太太的卧室。
卧室里头,此时程太太正坐在杌子上,对着那张乳白描金法国式的梳妆台前,“阿宝,过来帮我梳妆。”
此时阿宝在一侧收拾着被褥,益发深觉不解,今儿太太到底是怎么了个,才刚不明所以让帮忙收拾卧房,这会子又让梳妆打扮,这可是破顶的事了,素来伺候太太妆容上的事儿是由专门负责的琼梅师傅打理的,不容分解,忙走上前去。
程太太朝梳妆台努了努嘴角,她向来不顶爱搽胭抹粉,有时最多在嘴唇上点着些似有似无的蜜丝佛陀,只顾自的将她那只左手伸了出来,觑了眼睛,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翻过来复过去的,左手的指间显见是已经修剔过了,尖尖的,晶莹闪亮,一把春葱似的雪白手指,玲珑地翘了起来,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戒指。
身侧低头梳妆的阿宝说道,“太太,不知今儿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程太太不慌不忙的用她那艺术般的左手指向床那头的榆木衣架,但见那上头挂着一袭宝蓝底起黑水纹的印度真丝旗袍。
程太太孥了椅背上的皮包,打开包口袋,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了一支,细细地抽了起来,在室内踱了两转,然后走到那张乳白描金法国式的梳妆台,朝着光滑的镜子上下打量着面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方又坐到对角的沙发上。
----------原名《云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