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地上湿答答的,有些坑洼积了水,一片叶子掉落在水洼里,兀自打着转,像无头的苍蝇,失魂落魄。
猪圈上的茅草也在滴水,落到猪栏的朽木上,落到猪食槽里,落到哼哧哼哧的黑猪背上,顺着鬃毛又落到地上,汇成一股细流,污浊浊地,往低处里淌。黑猪抖抖背,左右甩起尾巴,砸吧着嘴,在盛满水的猪食槽里找食吃。
这是半下午的光景,还不到喂猪的时候,猪食槽里除了雨水,什么也没有,黑猪不甘心地拱着叫着。老胡站在猪圈前抽烟,有一搭没一搭的,眼睛望着远方迭起的山峦,并没有意识到黑猪的抗议。
许是下雨的缘故,远山也是白哈哈雾蒙蒙的,看不清楚,连带着老胡的眼睛也雾蒙蒙的,像沾了水气,仿佛又要下一场雨似的。老胡盯着山头看了半天,眼睛也没眨一下,直到烟蒂烫了手,才讪讪的收回眼神。
此时的老胡,和水洼里的树叶一样,一点精神头都没有,失魂落魄的傻站着。直到同村的李冬生从屋角拐过来,打了声招呼,才醒悟过来。
李冬生笑着说:“哟,老胡喂猪呢?”
老胡紧走两步,回到家门口,把李冬生让进屋里。李冬生进了门,却没有往屋里走,而是在屋檐下刮起了鞋底,三下两下,刮出厚厚的一层烂泥。直到他确认胶鞋底子上再也没有烂泥的时候,才剁了几下脚,往屋里走去。
老胡说:“不碍事的,家里也是黄泥巴地,又不像你家的大理石,弄不脏的,等下扫两把就好。快进屋里坐。”
李冬生进屋坐下来,接过老胡递来的茶水,跟老胡闲聊起来。老胡直性子,张嘴问道:“你怕不是来跟我扯蛋子的吧,有事你说?”
李冬生抿了一口茶,嚼了两下,把茶叶又吐回到茶缸里,笑着说:“在我们村,我就服你老胡,直性子,有一说一。那我就直说了啊。”
老胡斜着眼看了李冬生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
“听人说,你家那头牛要卖?”
老胡嚯的一下站了起来,“哪个鸡巴嘴乱扯的?谁说的,你找谁去,我家牛不卖。”老胡气呼呼地说。
李冬生对此毫无反应,像是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一样。他掏出香烟,给老胡散了一根,帮他点上。“老胡你别生气,我也是听人说的。我琢磨着,你也不会卖,要卖的话,不早卖了,哪能等到今天。不过,老胡啊,话说回来,你要是真有卖的打算,咱可先说好了,一定要卖给我。”
等了一会,老胡没搭茬。李冬生也觉得无趣,便起身走了。走的时候,丢了句“老胡,要钱你说话。”
老胡愣了一下。说老实话,老胡是有点看不上李冬生的,尽管他家有钱。那都是贩牛赚来的下作钱,伤天害理,老胡心想,迟早一天是要遭报应的。
李冬生是远近出名的牛贩子,经他手贩出去的牛,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黄牛、水牛、病牛、死牛,不管什么牛,只要到他的手里,他都能给你卖出去,卖到外县的屠宰场。李冬生尤其喜欢贩卖病牛死牛,原因无它,就是能挣钱。通过贩牛,他发了财,是村里最早盖起小洋楼,铺上大理石的人家。村里人看着李冬生,分外眼红。
眼红的生意谁都想做,甭管上不上路,没两年,村里一下子冒出来好几拨贩牛的。有的讨好巴结着李冬生,求他带着。有的干脆一捋袖子,赤膊上阵,也趟出一条路来。渐渐的,李冬生的贩牛生意就不那么好做了。再加上,村里青壮劳动力一波一波都去了南方,尽剩些老弱病残在家里,田地也大多荒废不种,养牛的人家大量减少。
现在,全村就只剩三五头牛了。而老胡家的大水牛,正值壮年,喂养得又好,是村里最值钱的一头。真要卖了,没有四五千块钱,根本拿不下来。
老胡不想卖。这头牛跟他有感情,祖孙三代都是他喂养大的。老胡一直记着他爹的话,当时老胡还是个穿开裆裤到处乱跑的小子。有一天,老胡他爹把他架到牛背上,一边放牛,一边认真地跟他说:“家里有头牛,到死也不愁。”
其时,坐在牛背上,摸着牛脖子的小胡,眨着一双黑秋秋的大眼睛,问他爹:“啥意思?”他爹拍了一下牛屁股,笑着说:“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从今天开始,这牛就归你放了,不许偷懒,捡水草多的地方去放。要偷懒的话,打烂你的屁股。”
从此,小胡就开始了他的放牛生涯,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养在圈里的是牛孙子。牛爷爷寿终正寝,活到了三十岁高龄。牛儿子则早牛爷爷几年而去,生病死了。老胡没舍得卖,尽管当时上门来收购的牛贩子开出了近乎活牛的价格。老胡把牛儿子葬在了他爹坟前,等到牛爷爷死了,也一样,葬在了他爹的坟前。
每年清明祭祖的时候,老胡从来不忘给两头牛的坟前添一点菜饼清水,祭奠一下。多少年过去了,这在村里算是个奇迹,也被人笑话了很久。村里人都说老胡上辈子是头牛,这辈子投错了人胎,才会对牛另眼相待。
老胡不管不顾,别人背后说什么,他都当作耳旁风。就连他媳妇桂花,为了牛,也不知道跟他吵了多少次。每次吵完架,桂花就坐在门槛上哭,嘴里噼里啪啦跟放炮仗一样,炸出些粗话来。
“你这个挨千刀的老胡,跟了你真是瞎了眼,嫁条狗都比嫁给你强,狗还知道护仔,你就只管牛,不管我们娘俩”。
“狗日的老胡,被死牛蒙了心,心都掉牛屁眼里了。”
“过不下去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连头牛都不如,狗日的去跟牛过吧。我不是你媳妇,牛它妈才是你媳妇。”
有时候骂的急了,老胡也不吭声,真就抱着被盖一头钻进牛棚里。
老胡对牛真没话说的,春天新草刚发芽,就牵着吃了一冬干草的牛去尝鲜。夏天天热苍蝇多,老胡在牛棚前挖了一个水塘,从山里引了泉水过来,给牛洗澡赶苍蝇。秋天新晒了稻草,给牛栏里铺的满满当当的。冬天来了,没有新草吃,拿油菜籽饼煮南瓜给牛加餐。一年四季,老胡没事就往牛棚钻,帮牛捉虱子。他跟牛呆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人还长。
李冬生来的时候,他没待在牛棚里,是因为他正打着黑猪的主意。桂花不在家,上县里医院照顾儿子去了。儿子正在念高中,前两天突然在课堂上晕倒,被送到县医院,一检查,才知道身上长了个瘤子,要开刀做手术,光手术费就得小万把。
家里的情况,老俩口都清楚,几块砖木顶着一摞青瓦,就是个空架子。为了给儿子读书,这些年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添置。偏偏儿子不怎么争气,中考没考多少分,压根达不到县里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老俩口把这些年的积蓄都用上,还借了几千块钱外债,才找人托关系给买了个高中名额。原本老胡不想借外债的。桂花说不借债就卖牛,老胡更不干。为这事,两个人打了一架,桂花跑回娘家,借了几千块钱,才把儿子送进高中。
谁想到,高中读了不到一年,又出了这事。医院催了几次,让他们把手术费交了,好安排做手术。医生对老胡讲,这种病早一天晚一天差别大了去了,万一转移了,想治都没得治。
老胡也晓得轻重,胡家几代单传,要是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老胡也无颜去地下见老祖宗了。于是,留着桂花在医院照顾儿子,老胡自己赶紧跑回家凑钱。临出县医院大门,桂花对老胡说:“赶紧回去把牛卖了。”
老胡瞪了她一眼,嘴巴张了张,想说话,又没有说出来。桂花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老胡在想什么,冷冷地丢了句:“是你儿子的命重要,还是牛的命重要,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桂花说完,也不看老胡,掉头就进了医院大门。
李冬生走后,老胡又站到了猪圈前。家里的黑猪没养多久,才四五十斤,卖不到几个钱。老胡瞅了半天,也想不出办法来。天已擦黑,黑猪饿得朝老胡嗷嗷直叫。老胡用劲踢了一下猪圈门,黑猪吓了一跳,远远躲开,拿眼瞅着老胡。那意思是你不给我吃的也就罢了,怎么还打我。老胡踢的这一下不轻,脚趾头生疼。他滋溜着嘴,像下了狠心似地,转身走了,再也不管这黑猪。
就让它饿着吧,草料麦皮也不晓得吃了多少,就不见长,只知道吃,一顿不喂,能把人耳朵吵得生疼。还是养牛好,饿几天也不见它叫唤。老胡暗暗想着。
乡下人没什么娱乐活动,睡的早。晚上八点多钟,有些人家为了省电,都已经关了灯躺下睡觉。雨后,天上还堆着一层云,看不见一点星光,整个山村仿佛都被一张黑幕笼罩,静谧漆黑,伸手不见十指。
李冬生刚洗完脚,开门倒洗脚水,结果啪嗒一声,搪瓷洗脚盆掉在地上。屋里传来李冬生媳妇的声音:“咋的了,倒个洗脚水都倒不好,别把我的新脚盆给砸坏了。”
李冬生回了一句闭嘴,透过屋里的灯光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门外,嘴上叼着烟卷,一明一暗地,照出老胡的脸。
老胡有点尴尬,开口问:“都睡了么?”
李冬生捡起地上的瓷盆,说:“没呢,刚洗脚呢,你站这吓老子一跳,快进屋。”说完,拉着老胡进到屋里来。
老胡本来还想在屋外刮刮鞋底,别弄脏了李冬生家的大理石地板。李冬生却一把把老胡拽了进来,说:“没事,地板不就是让人踩的么。回头扫两下就好了。”老胡只好无声地笑了笑。
老胡进门看见李冬生老婆正在穿鞋,给她打了个招呼。李冬生老婆起身去倒茶。李冬生坐下来问:“老胡,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
老胡扭捏了半天,没说话,低头抽烟。
李冬生看在眼里,接过老婆端上来的茶,让她回里屋去了。李冬生说:“老胡,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跟小姑娘一样,还害起羞来了。有啥事,你说?”
老胡狠狠抽了一口烟,将烟雾全部都吸进喉咙里,抬起头,对李冬生说:“我要卖牛。”
“好,我现在就可以给你拿钱。”李冬生噌的一下站起来。
老胡拉住他,说:“别急,我还有句话,想跟你商量商量。”
“你说,我听着呢。”
“我想,你能不能不把牛卖给我?”
李冬生诧异地看了老胡一眼,说“老胡,你把我搞糊涂了,你到底是要卖牛还是买牛?”
“我卖牛,卖牛。”老胡赶紧解释。
“那你怎么又要买牛?”
“我的意思是,现在把我那头牛卖给你,等我有钱了,再把它买回来。”老胡说完舒了一口气。
李冬生哼笑了一下,对老胡说:“大晚上的,你这不是逗我玩嘛,哪有这样做生意的。那我买你的牛干什么劲呢。”
老胡瞧见李冬生面有不悦,赶忙站起来说:“你也知道,牛是我的命啊,要不是我儿子生病做手术,急用钱,我哪里舍得卖呢。”老胡把儿子的病情跟李冬生说了一番。
……李冬生没有说话,站在那里,像是在思考什么。
老胡接茬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把牛卖给你以后,还放我家牛棚里搁着,不用你操心,我帮你喂。回头等过了这难关,我再加钱买回来,包教你不吃亏。你也知道,这牛我是真舍不得卖,这牛……”老胡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伸手蹭了蹭。
李冬生叹了一口气,“唉,这事……也行吧。”
老胡大喜过望,“真的,那太谢谢你了。”
李冬生摆摆手:“都是乡邻,不说那些客套。不过,老胡,丑话咱搁前头。半年,只有半年时间,过一天,我就把牛拉走,到时候,你也别嫌我不近人情。”
老胡一咬牙,“半年就半年,就这么说定了。”
老胡立了字据,揣着一沓钱从李冬生家出来。天上的云朵已经散了差不多,点点星光洒落下来,影影绰绰。明天应该是个大晴天,老胡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着啥,抬脚往家走,可平时走了多少趟的路,今天怎么就踉跄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没个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