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小时的飞行之后,整个人都是混混沌沌的。白安走出地铁站,眼前朦胧的景象越来越清晰,竟是伦敦的街景!那熟悉的土橙色砖砌成的楼房还有地铁站深蓝色底子上面的白色站名,红色的双层公交和黑色的的士来来往往。
一摸口袋,没带手机也没有现金,甚至连坐公交的卡都没有。但她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在街上跑起来,大口呼吸着,一口接一口,努力地去寻找这个城市的味道。
但是没有,根本一点都嗅不到那熟悉的湿漉漉的味道。
她忽然着急得像个人群里和母亲走失的孩子:两年了,两年不见好不容易来一趟,却发现它不再是她认识的城市。
她的脚步放慢下来,渐渐像被什么拽住了似的越走越吃力,最后在不断下坠的失望心情中,她猛地醒了过来。
啊,原来是个梦。
这还是两年来第一次梦到伦敦。她拿出包里的手机,刺眼的光亮起来。眼睛稍微适应一些之后,看见屏幕上上面显示着凌晨三点。这趟驶往南方的列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到终点。
怎么忽然梦见这座城市?她寻思着,忽然想起来上车时看见坐在过道另一边的男孩在翻阅着一本关于伦敦的摄影书。他看起来十一二岁,眼睛里闪着对未来憧憬的光。书里的一页页彩色图片让他兴奋地睁大了眼睛,不时指着书向他的父亲大喊 “爸爸,你快看! ”
书上那些教堂和建筑都是白安烂熟的风景,但回国后的这两年,伦敦是她会刻意回避的话题:就好像思念一个不会再见到的人,想多了只是徒增烦恼。
离开伦敦的那天天气很好,白安在塔桥上站了很久,看底下的水像流动的金片一样,一闪一闪晃着眼睛。六月的天忽然升温到了28度,太阳光缓缓烤着背,她深蓝色的真丝裙快被烤得烧起来。隔着一层皮,她的心却是冰一样的凉。
回到公寓,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三年的时间,最后也只收拾出一只大的行李箱。
白安把那只白色软皮的化妆包放在了衣服的最上面。这只化妆包在公寓里放了三年没有换过位置,打开的时候,里面浸满了公寓里的味道。那是一种特别的香味:淡淡苦涩中带着的沉稳的芬芳。如果说还有什么想要带走的,只有这个味道了。
临走前的一周白安跑遍大大小小的商场,试了上百种香水和蜡烛,却没有一个香氛是相似的味道。她只能带着这绝版的一小包气味回去。然而它一天比一天淡,两个月后就完全消失了。
回国的飞机上,空姐依旧带着职业的笑容走过:“请大家系好白安全带,把手机关机,电子产品调成飞行模式”。白安只死死盯着小窗外的这片机场,那并不是什么美丽的风景,天空是冷漠的灰,却让人看得心如绞割。
很快,这块矩形的风景移动起来,并且越来越快。终于,飞机在最后一次加速后脱离了地面,她的一颗泪也在那一秒落下。
云层之上看到的日落,那层层叠叠的粉和红堆砌出一个仙境,美得让一飞机的人举起手机疯狂地拍照。这片玫瑰色的云里没有雨,白安眼睛里却是盛不住的倾盆大雨,她开始把头埋进双手大哭。
再见了,伦敦。
六点,白安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五天的工作之后,这样的一次夜车出行只会让人身心更加疲惫。她记得一本书里说过,每个梦都是一个单元,只有在单元内醒过来才会记住这个梦。
列车在杭州站停下,她眯着眼看见一个男人朝这边走过来。那人提着帆布的手提包,个子高的出奇。他不急不慢地走来,低头确认位子后在白安身边停下,坐了下来。
是个外国人,具体像是哪个国家的白安也说不上来。欧洲人其实大多都是混血,多的是顶着某国国籍却在DNA里查不到那国血统的人。
白安依旧垂着眼,看见他穿的长裤和灰色休闲鞋。裤子是薄薄的棉和尼龙混纺材质,印着几何的图案,大小不一的矩形胡乱组合在一起,看不出有什么关联。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英文小说开始看起来。
十分钟后,在白安即将再次睡着之前,她忽然从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苦味中带着一丝清冽的芬芳,是许多材料精心配比过后才有的醇厚沉淀的气味。那正是伦敦公寓里的味道!
她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冰水,猛得坐起。所有的记忆在闻到这味道的一刻复苏,五年前的一幕幕像翻页动画册子一样又活了起来。
身边的男子已经把书合起来,又放进包里。双臂在胸前交叉着一动不动。白安小心翼翼地把头转过去,忍不住看看他的脸。他戴着灰色的针织帽,鬓角的头发露出来一点。眼睛闭着,深灰色的睫毛像是被整齐修剪过一样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是从伦敦来的吗?还是他用着她一直没有找到的香水?白安看着这张沉睡的脸,太想叫醒他问他这味道从何而来。可就像是拼了命破案的侦探,到了揭开真相的那一刻忽然退缩了一样,她抿了一会儿唇,又把头转了回去。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耳机带上,播放她在公寓里最常听的那首歌。
回国前的一个月她曾因为焦虑和压抑,在那段时间失眠得厉害。有时整夜地睡不好,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直到把黑夜看破,破出一个洞,露出东方的鱼肚白。只有天上下起小雨,雨水啪嗒啪嗒落在玻璃窗上的时候,她能稍稍睡上一会儿。
这首歌从头到尾都是下雨的声音,中间夹杂着低沉的雷声。漫长的的黑色日子里,她总是在这首歌的单曲循环中慢慢睡去。
这一刻,雨声在,公寓里的气味也回来了。她紧紧闭着眼,想象着自己的狭窄房间,指尖触碰着冰凉的双层的玻璃窗户和蓝灰色的窗帘,凉飕飕的风直吹进她的衣领。
她又一次在广播里列车员的声音中醒来。列车员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新来的,一股说不出的生涩。中间不小心说错了字,又急忙纠正过来。“列车即将到达南京南站,请需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中文结束之后又是一遍英文的提示。
白安睁开湿漉漉的眼,左边的男子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张空荡荡的椅子。
也许他从来没有来过,这又是一场梦?白安怔怔地想,自己大概是疯了。一个在漫长的旅途中得了妄想症,在列车上自我陶醉的疯女人。她打开包胡乱地翻着,急着想要找纸巾,却怎么也找不到。
“姐姐,给你。”隔着一条过道,那个之前看伦敦摄影册的小男孩忽然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
“刚才那个大哥哥让我给你的。”他递过来一包纸巾和一块巧克力。
“大哥哥?”白安呐呐地说。
“就是刚才坐在你旁边的大哥哥,他是从伦敦来的呢。”他眨着亮晶晶的眼,“你快吃,吃了就不难过了。”
白安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她微笑着接过来,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一个易碎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