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面窗而坐,窗边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不去林场上工的日子,每天清晨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鹿奶茶;第二件事就是面窗而坐,看一会儿窗外的景色和流云,吸两支烟,摊开稿纸,写上几行诗。他现在写的不多,写满一页稿纸即停笔,有时候,他只能写半页,比起以往,他写得慢多了,也少多了。他尽可能克制,不用或者尽量少用那些华而不实的修饰词。总的来说,他现在下笔谨慎多了。他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写作风格正处在转型期,在此期间,不能求快,应先慢慢摸索,等到某些规则与技法烂熟于心后,才能较快较完美地写出满意之作。他目前在写短诗,以前他写过长诗,但此刻看来都不尽人意。在诗歌创作上,他有一定的野心。他想在有生之年写出一部尽善尽美的长达千页的诗,在诗句中融入爱与美、驯鹿与石蕊、桦树与苍松、碧蓝的大湖与涓涓细流、鸟雀与飞蛾、蘑菇与野果、鸢尾与百合,还有獐子、狍子、灰鼠、猎人、山岭、桦皮小屋、林场、工人、伐木声,当然,还有四季轮回中的冰原镇,以及镇上的酒馆,概括说来,也就是这里的一切,他要把这里的一切都付诸笔端。他知道他现在还驾驭不了这么庞大的结构,但不急,会有水到渠成那一天。看着自己近来大为改观的诗句,他意识到自己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相信自己会写得越来越好,正像他相信太阳每天从东方的山岭上升起一样。
路平写完一页稿纸,就搁下笔了。他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翻看起一本诗集。因为诗集字数少,分段多,他看得很快,用不了一上午就能看完一本。如果是一本不错的诗集,看完一遍后,他还会再看第二遍、第三遍,往后一遍比一遍读得慢,读得细,他通常会手里拿着笔,在书页句子间圈圈画画,时不时写下几句批注。路平把烟灰弹在一只旧茶缸里,那只茶缸经常盛满烟灰。路平时常琢磨,假如把缸子里的烟灰倒在窗台上那盆植物里,会令植物长势更旺,还是会把它烧坏?
临近中午时,路平的胃囊开始索要食物,他需要吃一顿饱饭。哈库给他的腊肉还有一些,他可以掺着野蘑菇炒一盘肉片,至于主食,他和镇上人一样,吃起了列巴——一种放在烤锅上烤出来的扁形面包。他有一张圆形的餐桌,是从镇上的木匠那里买来的,有点儿小,但他一个人吃饭用正合适。他把野蘑菇炒腊肉片端上桌,一只手拿着列巴啃着,另一只手举着诗集,边看上两句诗边吃上两口饭菜,这么多年来,他都保持着这样的习惯。中午他吃得多,偌大的一块列巴,很快被他吃尽,盘子里的菜也被清扫一空。他用剩余的一角列巴,把盘子里的汤汁蘸干净,丢入嘴里。把碗丢在水盆里泡上后,他又坐回书案前的椅子上,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他嘴里歪叼着烟,面前铺着稿纸,手里拿着笔,脑海里思索着,想从浩瀚的脑海中找出合适的诗句,誊写在稿纸上。凡是搞创作的人,都是在向上天讨饭吃。每当他动笔写点儿什么时,这句话总是在耳畔响起。歪叼在嘴旁的烟产生的烟雾熏得他眯缝着眼睛,他把思索出来的字和句反复推敲,去繁就简,把自觉最真实恰当的句子写下。他写满一页纸后,才搁下笔,伸了一个懒腰。腰部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种姿势而变得僵硬,每次伸腰时,就传来一连串咔咔声,仿佛冰块碎裂了。
偏下午的时候,路平出门了。
镇上的道路、房屋都覆盖着一层厚雪,今天冬天雪下得多,化得慢。路平觉得冬景很美,远处的山岭像蒙上了一张白色的毯子,白皑皑的,植物和大地都深埋其中。天空阴沉沉的,没有太阳,感觉随时都会再袭来一场大雪。路平走上镇子的主干道,听到人声与狗叫,远处有几只狗在追逐打闹,也有几个孩童在捏雪球打雪仗,路平迎着他们走去。一只雪球从路平耳边呼啸而过,他下意识地侧过头躲闪。冲他丢雪球的那个孩子哈哈笑着逃跑了。他继续往前走。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雪人,伫立在雪地里,形单影只。雪人的一双眼睛是用分成两半的蛋壳做的——灰绿色的鸭蛋壳;雪人的鼻子红扑扑的,是一只插着的胡萝卜;没有嘴巴。路平站着观赏了一会儿,蹲下身捡了根树枝,折成一寸长,给它嵌了个简单的闭着的嘴巴。
“我做的。”苏克说。他拎着一瓶酒,红着脸走过来。
“不信。”路平闻到一股酒酸气,估计他一整天都在酒馆里待着,“你苏克什么时候会堆雪人了。”
“不信吗?”苏克一开口说话,嘴里的酒气凝结成一袭白雾,“咋能不信呢?!”
“不信。”路平知道他喝醉了,不想跟他多说。
“我也不信。”苏克说,“哈哈,鬼才信苏克能堆雪人。”
“来,握握手。”苏克空着的那只粗糙的大手在裤腿上擦了一把,伸向路平。
路平对苏克逢人便握手这一套老掉牙的把戏深为反感,但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只好顺水推舟似的接住他的手,握了两下。
苏克说:“路平,瞧你手冰的,即便犴湖里的冰也不至于如此吧!”
路平没接他的话。
他又说:“快,快喝点儿酒暖暖。”他把酒瓶的塞子拔开,递过来。
路平摆了摆手:“算了,我正要去酒馆。”
苏克不满道:“你嫌弃苏克?”
路平接过酒瓶,摇摇瓶子,里面哗哗作响,还有一大半酒。路平将鼻子凑在瓶口闻闻,很刺鼻,酒很烈。他举着瓶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酒像火一样从喉咙一直烧到胃壁。苏克在一旁欣喜地看着。路平把酒还给他时,他兴奋地眨着眼睛,急迫地问:“咋样,咋样?有没有感觉舒坦点儿,身子热乎不?”
路平用手抚摸着腹部,回答:“辣。”
“辣就对了,好酒才辣呢。”
“苏克,你不在酒馆里待着,怎么跑出来了?”
“我出来撒泡尿嘛,喝了一天了,出来透透气儿。看到你在这儿摆弄雪人,就走过来瞧瞧。”
“人都到齐了吗?”
“谁啊?”
“比赛的人,今晚有场拳赛。”
“现在还早吧?”
“哈库呢,他来过没?”
“他没有,他儿子病了,他要照顾儿子。”
“他会来的。”
“他要来吗?他要来参加拳赛吗?”
“是啊。”
“太好了,这回有看头了!”
苏克开心得直跺脚:“布尔特那小子这回逢着劲敌了,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怎么应对。”
苏克也曾被布尔特打趴下过,这口恶气一直没出。
“咱们别小瞧了他,他的拳脚可狠着呢。”路平提醒道。
路平的话让苏克回归了理智,他说:“说得对,只能祈祷哈库好运了。”
“对了,咱们别在这儿干站着了。”苏克接着说,“怪冷的。”
“那走吧。”路平迈开步子,“去酒馆吧。”
“你去哪一家?”苏克跟上去说。
苏克总是在塔吉克酒馆喝酒,路平则喜欢去妮娜酒馆。今晚塔吉克酒馆有拳赛,路平不准备去妮娜酒馆。
“塔吉克人开的。”路平说。
两人踩着积雪走向二十米开外的塔吉克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