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在北京听了一夜的雨后,我前往山西平遥,路上的飞雪让城市隐匿了痕迹,只能从建筑物高高低低留下的空白中,依稀分辨出屋檐的模样。屋外的白桦树徒然地直立在雪地里,枝干早已没了叶子,横横竖竖地交织在一起,一副呆相,望着过往的旅客,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下车到站,我拖着行李奔向古城,阵阵地寒风吹翻了衣领,溜进心口,冷得人起了层鸡皮疙瘩。一路上哆哆嗦嗦,直到入住四合院里,倚在软绵绵的靠枕上,身体才终于有了些暖意。这样的夜最适合宅在屋里,躺在炕上,脚丫子伸进被窝,慵慵懒懒地望望窗花,那才是舒服。
可我却惦记着屋外青黑色的砖瓦和古城的夜,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和客栈的主人问了路,老板是山西本地人,说话带着口音。也许是山西人在历史里经常扮演者贵族,有着雍容的性格,所以发音省气省力,说的人轻松,听起来却不是很明白,只知道那的确是山西话。于是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由南方到了北方,倒是脱离了地方音,只是普通话仍旧不够标准,后又继续读书,又由北方到了南方,也没沾上太多口音,直到回了省,说话才带着南普(南宁普通话)成了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以至于有次和许久未曾联系的朋友电话,被嘲笑了一番,说怎么说话变味了。所以说听音辨乡,乡里乡音,各地都带着各地的味道。
平遥古城是什么味道? 曾经去过云南的丽江,也去过浙江的乌镇,它们都有自己的味道,丽江是自由的是奔放的,乌镇是清新的恬淡的,而平遥却透着历史的气息和岁月的痕迹。
丽江的街道是红的,是艳丽的,乌镇的街道是白的,是淡雅的,而平遥的街道石青黑的,是低调的。这样的平遥,不像乌镇,有着江南的清新,也不像丽江,带着异域的风情,这样的平遥,褪去了雍容华贵,反而显得平实,诉说着历史的记忆。《文化苦旅》里面提到的平遥是这样的“直到本世纪初,山西仍是中国堂而皇之的金融贸易中心,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城市里那些比较像样的金融机构,最高总部大抵都在山西平遥县和太谷县的几条寻常的街道里,这些大城市只不过是腰缠万贯的山西商人小试身手的码头而已。”现如今,原来的码头(北上广)变成了金融中心,而平遥这个最高总部的所在地,却只能从古城的遗迹里遥想当年的辉煌。
在平遥古城最繁华地段,集中了古时的票号、武馆、镖局、钱庄,这都是晋商走遍天下所必不可少的部门,正是这些“辅助单位”才使平遥商人逐渐脱了实物商品买卖的限制,走向了金融的道路,将生意做到了全国各地。于是曾经的西裕成颜料庄改名为“日昇昌”票号,排列成三个字就是“日日升日日”,意为“如日初升,繁荣昌盛”,通过专营汇兑集聚了巨大的财富。可作为中国第一家票号,谁能想到它那不起眼的前身呢!再到一百年后,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被推翻, 在经济上依附于清政府的山西票号失去了后盾,又斗不过外国的洋币外钞,自然就很快衰落了。经济与政治从来都是分不开的,平遥古城的历史也可以看成是一个朝代的缩影吧!
古城、古城,平遥的“古”来自于它的历史,那“城”是什么? “城”的本意是指包围在一个社区的防御工事,也就是城墙,城墙的工程浩大,没有凭借雄厚的资金是建筑不起来的,平遥古城墙在西周旧城的基础上大规模重修而成,本就带着王朝的气质和权力的象征,修瓮城(城外小城),建城楼、角楼、点将台,易守难攻,为的是保卫政治及财富安全。再看看镇,镇与城却并不相同,镇是以贸易为目的,以相互交换为基础形成的永久性社区,地点必须在交通要道,方便实物交换,在江南,水道交通比较陆路交通方便,镇也就特别发达,镇里的商店和航船维持着经常的供应关系,这样的镇在内地却是少见的,典型的就如乌镇,人们依水而聚,“鱼米之乡,丝绸之府”当然是脱离不了江南水乡的天然优势。至于丽江古城,似城而非“城”,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古“城”,作为少数民族-纳西族的聚集地,为了不成为各外族的统治范围,即使修筑了城墙也不见得有抵御的能力,倒还不如不建,于是敞开大门,兼收并蓄,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一直处在几大政治势力之间的丽江,却融和了汉、白、彝、藏各民族精华,又吸收了儒、佛、道、东巴等宗教特色,成为一座最具异域风情的“城”。
走在平遥的街道上,一场冬雨赶走了喧闹的人群,空荡荡的城里只剩下了自己的身影,“踢踏踢踏”地脚步声从石板地钻了出来,携裹着红光悠悠然然地飘上屋檐,与那一排排的红灯笼连成一线,让夜色中的古城更多了几分柔媚。我停下脚步,望向天空,四周寂静一片,只有淅沥沥的雨声从耳边抚过,四周的青砖石墙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安然地环抱在周遭,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纪,飘来的是深宅大院里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晋中古风。
是呀,乌镇是手工业的,酿酒纺织印染,是生活化的,所谓江南水乡小家小院,是青年男女你侬我侬的情怀。而平遥是金融的,镖局票号钱庄,是体制化的,晋中平原大院文化,是妻妾成群遵奉礼制。《大红灯笼高高挂》里19岁的女大学生颂莲终究是不适合这样的文化的,家贫辍学嫁入陈府却没能守住陈府的“规矩”--陈老爷要宠哪房姨太太,就在那房会高高挂起一个大红灯笼,颂莲以假装怀孕来争宠,挂起了日夜不媳的“长明灯”,可真相是盖不住的,最后只能被“封灯”,她也逃脱不了疯了的命运。
再看看在映的《又见平遥》,这部剧改编自真实的故事,清朝末期平遥古城票号东家赵易硕抵尽家产,连同镖局232名镖师的牺牲,为的只是从沙俄赎回王掌柜的一条血脉。而剧中赵易硕的新娘,也只是完成赵东家的使命,牺牲自己为赵家保后。这样的“损已利人”的思想,现代人是不会有了,感情上也不会理解。也许,我们可以生活的需要去解释人们情感所寄托的对象和发泄的方式,但不能以感情来解释社会制度的方式。在生活的需要上,双系抚育制度下必定只有单系继承才能够保住家族财产的最大化,否则人一多,家分了财也就散了,更糟糕的是没有人继承,这个家族也就灭了,更不要说财了,所以生育是婚姻的主要目的,爱情和婚姻是搭不上边的,继承权是最重要的,而依附于这个家族生存的旁人也要为延续这份血脉而奋斗,因为有了继承者,家族才能够得到延续,财富才能得到传承。而在现代,社会已经把家族拆分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家庭,生育制度又导致了独生子女的一代,在继承上权上早已经没有了这样的需要。
夜里,我从街道走回屋,听着古城里一砖一瓦、一檐一壁讲诉着着一个个过去的故事。的确,平遥不是一个会用秀美的自然风光渲染情绪的地方,它讲的是历史,是文化,是制度,这些都不会随风而去,也不会随着自然景观的变化而漂移,一切的一切早已烙在这青砖路上,等着你的到来,等着你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