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远都无法预知,我们所渴望得到的,最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文 / 水清心宁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张方桌,那是我们一家人日常生活的中心。白天,要围着桌子吃三顿饭;晚上,点了灯,灯盏就放在那方桌上。灯盏是一只高脚瓮肚小口的玻璃瓶,一束棉线从铁皮瓶盖中心的小孔中穿过,坠入玻璃瓶瓮肚盛放的煤油里。煤油顺着棉线浸到顶端,用火柴点燃了,一豆灯火亮起来,笼出了堂屋里一片温暖的光亮来。
油灯燃得久了,棉线头焦结成块,灯也随之暗了下来。家境好的人家,灯盏也讲究,盖子上有可以拨动棉线的旋纽,方便把焦结的灯线再拨上来一些,灯光就挑亮了。还有些人家在灯盏上加一顶极薄的圆肚玻璃罩,用来阻挡夜晚的风又能防尘祛灰,灯盏也就更干净明亮些。
那时我们兄妹四人,晚上掌了灯,每人各占方桌的一边,读书写字。母亲和父亲在旁边的灯影里用针线穿了高粱秆做锅盖和簸箕。老了的那条黄狗,安静地趴卧在桌底下。母亲手中的针线从一根根高粱秆穿过,嗞啦,嗞啦……我们兄妹的笔尖在粗糙的作业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沙沙,沙沙……外面漆黑安静的夜里有时走来窜门的邻居,桌下的黄狗就低低地汪两声,算是迎接。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各做各的事情,平静,安稳。
那时的我们,目光所及也就是灯光所能照出的一小块地方,心思也就很浅,欲望几乎没有。我们兄妹也就希望自己能多考些分数,巴望着过年能穿新衣;父母也就是想着多做几个高粱秆的锅盖和簸箕,逢集拿到集市上,换些油盐火柴。一家人所盼望的,又都是眼下正在做的——真实,踏实。
灯光,黄晕而温暖;日子,缓慢而悠长。无数个夜晚灯光下,母亲做出数不清的方方的簸箕圆圆的锅盖,日子,也就方方圆圆地滑走了。
是什么时候,灯盏下的我们没有了那份气定神闲呢?刚入学的孩子们放学回来,嘴里不再是清新嘹亮的“春风吹,天气暖,冰雪融化,小草发芽”了,而是撩拨人心的“有了电,多方便,电的用处说不完”。后面一连串的“电灯、电话、电视机”。每一个词语,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大伙儿的心。似乎遥不可及,然而村长从县里开会回来的一句“我们开春就要通电了”的吆喝,又让那神奇的电灯电话电视机从遥不可及变得似乎近在身边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谈论听来的那些电器的神奇功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炫耀自己见到过使用过的电器。每一个发言者立马成为一圈人的中心,别人眼神里满满的羡慕,让说话者更敢于夸大那些神奇。
等我们再坐回那灯光里,突然发觉灯光的昏暗。弟弟吵着看不清书上的字,妹妹埋怨直尺上的刻度读不清,读初中的哥哥说他们三间大教室,就一只电灯泡,三间大教室,整个都亮堂堂的。我们的心突然乱乱的。母亲一针扎在了手上,母亲的手指上聚集了一个暗红的血滴。父亲心事重重,坐在黑暗里抽烟。往日灯光下的那份宁静平和不知不觉地被一种从没有过的欲望撕扯得支离破碎,曾经伴随我们多少个夜晚的灯盏,突然显得那么的粗陋,灯光是那么的昏暗不堪。
要是能点上电,有了电灯,该多好!
电线杆埋好了,电线架好了,明天,就能通电了。大家却再也不愿意趴回灯光下,宁愿摸黑。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在用这种摸黑的仪式向以往的昏黄灯光做彻底的告别。大人们围着村口的线杆畅谈通电后的打算,孩子们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地嬉闹,不时停下来仰脸痴望那夜空下根本就看不清的电线,似乎,通电以后就是天堂般的美好生活。
我记得那天人们都是很晚才回屋,完全感觉不到屋外数九寒天的北风。不知是谁说的,今天就是摸黑儿回家睡觉也不再点灯了,得到了一致响应。灯盏,就这样提前一天悄无声息地隐退在灰暗的墙角里。
有了电,真亮啊。亮堂堂的电灯也一下子照出了每一家堂屋的空旷来。张大伯家刚买了电视,李大叔家就拉回了更大的,东头赵家装了电话,会计家的电视就已经换成了彩色的了。张家的洗衣机刚买回来,就听说王家的孩子结婚买了全自动的。电扇早已经普及,现在又是落地的,遥控的,各种品牌也是有讲究的。
电灯给乡亲们照亮了更大的视野空间,也一下子把每一家人的奢望照得清晰可见。钱,成了电灯光下人们议论的一个主要话题;怎么挣钱,被电灯的强光照得分外急迫。电灯照耀下的村口,开始越来越多的人与家人告别,踏上外出打工挣钱的征途。走出村口回望的和村口驻足目送的人,这时才发现,电灯的光是那么的闪亮,苍白而冰冷,刺得人眼睛生痛。
那天我在一个古玩店里看见一个灯盏,高脚瓮肚小口,铁皮做的盖子上有一个可以拨动灯线的旋纽。锃新瓦亮,一尘不染,灯线却是不曾沾过煤油。它在一堆古色古香的旧物堆里不伦不类,处境尴尬。
似乎只有一夜的光景,这陪伴过我们无数个夜晚的灯盏已经彻底成了古物。悲哀的是,我们再也寻找不到灯盏当时的容貌了,再也回不到灯光里那有着一圈昏黄光晕的温暖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