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白居易《邯郸冬至夜思家》
“对面落笔。”田老师说。
高一的冬至,田老师讲这首诗,主题无非就是思乡云云,但有一个小技巧:对面落笔。
诗人不说自己思念家乡和亲人,却说家人深夜坐在一起说起远行的自己,此所谓“对面落笔”。
还挺有趣的。
高二的冬至,田老师提问这首诗:“后两句用了什么表达技巧?”“对面落笔。”
高三的冬至,语文老师换了。
但是还是有人想起这首诗,想起对面落笔。
“冬至到了,田老师一定想我们了吧!”
这就是对面落笔。
我挺喜欢的,有点傲娇的白居易,不承认自己想家,还自作多情地觉得家人一定在想他。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上大学之后我很少想家,跟爸爸妈妈联系基本靠文字,电话不多,视频偶尔,“就像异地恋进入了一个冷淡期”。
刚开学的时候妈妈还问我想不想家,我哪能呢?我说不想。的确是不想,在学校心甘情愿地焦头烂额,大家都乐在其中,生活开启了一个新的阶段,多新鲜哪。新鲜劲一过,更没有时间想家,在学校迫不得已地焦头烂额,各种作业和活动层出不穷,九年义务教育没有教会我们的,大学生活九个周一股脑全教给我们,还不准不会。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想,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突如其来,转瞬即逝。馄饨的馅只有一丁点大的时候、茄盒里面肉特别少的时候,我就会突然特别想回家。
我上次特别想回家,还是小学的时候。
五年级的时候跟夏令营去北京,九天十夜,一起去的都是初中生甚至高中生,自己睡觉好害怕,没有人玩好孤单,上英语课好无聊:我好难,好想回家。我给妈妈打电话哭,抱着助教老师的腿哭,总之觉得一秒钟也呆不了了,步行也要走回家。
后来老师给我换了房间,跟一群比我大两三岁的小姐姐住在一起,她们跟我一起玩、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于是再也不提想家的事,电话都不主动打。走的时候依依惜别,全然忘了自己当时怎样毅然决然要回家。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想家。
小时候想家因为孤独、无趣和恐惧,现在想家只因为冷或者饿。我好像越活越倒退,需求从马斯洛的金字塔顶一下掉到了金字塔底端。
一个在南方上学的北方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理由想家,比如降温的时候。
宁波降温的时候,我的朋友圈的一半都是南方的大风、北方的暖气和关于南方人北方人究竟谁更抗冻的讨论。
东北降温的时候,我的朋友圈的三分之一都是东北的落雪、东北曾经的落雪和哈师大冻在湖面的天鹅。
宁波风好大,我好想回家。回家秋裤外面穿校服也愿意、校服外面套棉袄也愿意、暖气干燥开加湿器也愿意,回家怎样都可以。
此时想家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大家都说笑着、调侃着,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们正视“想家”这个话题,是在一次烤肉之后。
我跟三个东北的小姑娘一起去吃东北烤肉。她们开始回忆自己家门口、学校门口的烤肉有多么正宗多么好吃,自己跟谁谁去吃过多少次。从烤肉想到一起吃烤肉的人、想到哈尔滨的漫天大雪、想到北方寒冷的天气和干燥的暖气。
“我有点想回家了。”
一个在南方上学的北方人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理由想家,三餐时尤甚。
立冬那天去吃火锅,牛肉羊肉、毛肚鸭掌,“立冬要吃水饺”,但是火锅店没有。两个北方人执念着一定要吃到,于是让火锅自己煮着,我们去商场超市里买水饺。“我要吃酸菜的。”“我要吃大的。”冷柜里没有酸菜水饺,一整包大的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我们只能退一步海阔天空,买了一包白菜猪肉的“迷你饺”。我们给爸爸妈妈发翻滚在辣锅里的水饺,仿佛完成一个仪式。
虽然饺子很小,猪肉很少,但是我们还是都吃完了。
“你给我捞水饺的样子好像我妈。”
“吃饱了不想家。”
无论是东北的烤肉、立冬的水饺,还是后街烧烤摊上的馒头,从文学的角度,都是寄托思乡之情的“意象”,好比枯藤老树昏鸦,类似小桥流水人家。
肉在烤盘上、水饺在锅里、馒头在签上,就像我们在家里,家在心里。
期末考试的日程安排公示之后,思念终于化为一种行动。
我的室友第一时间买了考试结束第二天的机票,在还有一门考试时间没出来的情况下。
两周后这门考试取消了,她吹着自己的神机妙算高瞻远瞩。
而对于我们,这两周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我们每天检查邮件无数遍,在班级群里问无数遍,向学长学姐打听无数遍,同学之间再交换信息无数遍……我的哈尔滨朋友们眼睁睁地看着宁波到哈尔滨的机票每天一点一点地涨价,就是不敢买。
得知考试取消之后,她们第一时间买好了票:“我买的时候手都在抖。”
“心疼啊?”
“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