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娴与佛世尊
朱朱莉
人间又过了一年。
佛世尊正在极乐世界注视着一朵池中白莲花的盛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所有婆娑世界发生的一切都在这朵白莲花的盛开中。
此刻，象婆娑世界的大多数人一样，小娴正在写她一年来的总结和新年展望。
“过去的一年，可谓流年不吉，连接发生好几起变故……”小娴写道。
一年之中二次失业。还有谁的运气比她更差？
第一次算是意料之中。虽然被裁时也曾大吃一惊，裁员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气势凶凶，以为至少还可以挺上一年半载，没想到已经到头了。
这是一家有着一百多年历史举世闻名的报社。在互联网的冲击下，这几年来一直是江河日下。公司采取了种种举措，比如新增了线上订阅，手机app等等，然而终究还是没能抵得过时代大潮的冲刷。
裁员。裁了一轮又一轮。
曾有一度以为要稳定下来了，公司的邮件里也多了不少欢欣鼓舞的气氛。没想到却是裁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了。
第二次被裁却完全是因为遇人不淑。
小娴因为有在那家著名报社的工作经验，找工时算得上手中握有一手好牌。没多久，就顺利找到了下家。新公司在全球有着几万员工，看上去一副气象万千的样子，在业界也算小有名气。
没想到新公司是做政府合同的，真正的雇用单位是政府。小娴以前都是直接替公司工作，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公司招进人去其实是去给政府工作的情况。
虽然小娴的工作场所还是在那家新公司里，但真正的头儿是政府的某位公务员经理人。所有面试过小娴以及招小娴进去的人都与她的具体工作无关。
她直接听命于那个公务员经理人。那个在她进新公司前从来没见过，也从未与她有过任何接触的公务员。
公务员是女的。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小娴。一上来就给小娴种种难堪。每天十次百次地催问工作。小娴觉得以前称自己码工码农是有点自谦的意思，这次如果称自己为码奴却一点都不为过。
每天象个奴隶一样干完活，回家已经是精疲力竭。劲椎病又发作。心脏的老毛病也不时有要发作的迹象。每天起床时咳嗽，猛烈地咳嗽。
但小娴是个好强的人，做的工作力求得到同组的认可。女公务员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发个短信或email表扬一下。
然后，忘了是一个什么原因，反正是一个很小的原因，那个政府公务员经理人就在一个电话里吼小娴，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吼。小娴全职工作也有十来年了，从来未让人吼过。在中国工作时，小娴自己也曾是经理人，从来都是很礼貌尊重地对待部门员工的，好些到现在都还是朋友。
小娴知道没法呆下去了。第二天，就着手找工作。马上有了一个面试机会。面试前猎头确认有两个工作地点可任意挑选，可面试安排的却是一个很远的工作地点。正式面试开始前小娴与那儿的工作人员再次确认，才发现工作地点不是可以挑选的，就在那个很远的工作地点。小娴自忖自己不可能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就说这个地点对她太远了，她不可能去，提早结束了面试。
等面试回来，公司的相关负责人就找小娴谈话：该公务员认为小娴的一项技术掌握的版本与他们要求的版本不符。公务员的项目组不要她了。所以公司只能把她解雇。
版本不符？太荒唐了。面试时，谁都没有问她在原来公司用的那项技术是什么版本，也没有告诉过她项目组用的版本是哪个。再说，技术的版本一直都在更新，她虽然在那家报社用的是旧版本，但来这个公司后，一直都在用新的版本工作。用这个做借口实在太牵强。
对那个公司来说，自然是客户至上。政府部门的每一个客户都是一点都不能得罪的。员工？随时可以新招。员工的前途？谁管那事儿！
小娴有那个公务员在电话里吼了她以后给她发的道歉短信。
刚去公司时，他们就学过各种如何应对harassment（折磨，骚扰）的情况。这封道歉短信完全可以证明小娴被客户harass（折磨，骚扰）过。
小娴并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在美国公司工作的几年中，已经学会如何理直气壮地保护自己的权利。她完全可以把客户投诉到人力资源部门。
小娴保存了这些证据，包括女公务员心血来潮时发的表扬email和短信以及那个道歉短信。把它们发给了相关负责人，也给自己留了一个备份。这些证据既证明她的工作能力也证明自己被客户harass（折磨，骚扰）。
但她没有把这些证据发给人力资源部门。
因为，那个女公务员恰恰是个华裔，是同胞。
在美国，因为玻璃天花板，华裔要进入管理层很难，而女华裔要进入管理层则更是难上加难。
小娴不想让人印象华裔只会窝里斗，一盘散沙，不团结，对自己的同胞比对外人更狠。
她认了自己运气太差，遇到了无良的经理人，无良的公司。
一年被裁两次，再找工作，是否足以让人怀疑她的工作能力？这个想法一直困扰着小娴。
于是小娴找工作的步子停下来了。她也实在太累了，需要休息。
小娴的失业金一度不能领取。相关政府部门回复是因为有些问题需要得到那家公司的确认。后来收到一封信说，小娴的失业金问题已经解决：那家公司说小娴是因为能力问题被炒的（被裁lay off与被炒fire不同，如果是因为能力问题被炒是不能领失业金的），相关政府部门于是要求他们提供证据，结果他们没能够提供证据。
小娴庆幸自己还是留下了对自己有利的足以保护自己的证据备份，如果那家无良公司真的坚持她是被炒的，小娴可准备豁出去与他们干一仗了。小娴曾读过《美国版秋菊打官司》，写的就是作者因为公司编造证据说她是被炒的，而走上了诉讼之路。
在休息的过程中，小娴拾起了自己的文学爱好。第一次，尝试写起小说来了。
虽然小娴也曾当过中学的文学社社长，大学的诗社主编。也曾在中学的作文比赛中得过奖，曾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文章。但是，这么多年来，一直为了生活奔波，小娴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真正的爱好是什么？文学，多么虚无飘渺的事。怎么可能养活自己？
从来都不去做这种奢侈的梦。
现在，也好象直到现在，才有时间和环境可以做做这种梦了。
小娴也开始跑步，锻炼身体。
“过去的一年充满了混乱，变动，但也有积极的方面，比如跑步，跑步带给我积极的心态。还有写作，写作带给我崭新的梦想。新的一年我希望对人生能更积极点，多看到自己拥有的那半杯水……”小娴写完年终总结和新年展望后沉沉睡去。
佛世尊在遍历婆娑世界的一刹那（人世间的0.018秒）从那朵白莲花中看到了小娴。
佛世尊微微一笑，一切都了然于胸。
小娴结束著名报社工作的最后一天，刚好是中国三位著名作家来做演讲的那一天。那天是星期五，如果小娴还在公司上班，如果小娴不是恰好要去公司归还电脑，如果演讲的地点不是恰恰离那家报社办公楼走路可到的地方，小娴是不会去听演讲的。
如果小娴不是那天去听了演讲，小娴的文学梦不知道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拾起来了。
小娴的心脏，肺部及颈椎毛病已经很严重了，其实已经完全不适合再工作。强撑着继续工作的话，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如果不是第二次被裁后的休息和锻炼，让她无形之中恢复了健康，她现在不是在家里呆着，也不是在公司工作，而是长卧在病房里。
佛世尊感念她在自己被裁的情况下还能抱着一执善念，没有去报复那个同胞，决定在她的新年里再加入一点额外的机缘。
小娴醒来时，已是新年的第一天。阳光普照。照得坐在床头的小娴，好象沐浴在佛光里。第一条信息是她的一个租户发来的：“昨晚大火，房子烧了。”房子现金买来的，刚刚出租，还未来得及买保险……
（完）
后记：文章写于20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