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美丽的姑娘!
岁月耕耘了你的屁股,
把它从荒原塑造成沃土;
我一生颠簸流离别无所求,
只愿你的沃土
能成为
我的坟墓
——《中东医科大学·男厕所墙诗三百首》作者佚名
那天我和外公的幽灵一起,来学校报到。
颠簸的汽车咆哮着闯过一个又一个形同虚设的红灯,在一个路口停下。路口与刚经过的别无二样,只多个牌子,上面写着中东大学生活区。我跳下车,双脚踏在热得可以煎鸡蛋的柏油路面上,八月底阳光下,被眼前密集的白花花年轻大腿闪瞎了双眼。
我和外公一起生活的时候,他有两句诗:好腿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每天至少念三遍。年幼时,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是当春乃发生,后来发现到了夏天秋天冬天,外公就换成当夏、当秋、当冬乃发生,才明白他的喜好,与季节其实并无半分关系。
他背我上街,边走边指路上长得好看的女生,教育我说,你看那些身材好的,身子都比较长,模特都这样!
外公在高二那年离我而去。那天他说出去散步,就再也没回来。
他是在桥底被发现的。人们会去桥底,因为他把自己的烟筒和帽子放在了桥面上,烟筒光亮,帽子干净,摆放整齐。他没有写遗书,但用这样的方式无声地宣告着,这是自己的意愿。
那天我站在太平间灰色的房间里,最后见他一面。外公躺着金属架床上缓缓地被推出来。我发现原来人死后,在太平间里冻久了,跟其他从冰柜里面取出来的东西,并没有太大区别。他双眼紧闭,但是嘴巴僵硬的张开着,两片薄薄的嘴唇似乎在发出最后的呐喊。
亲属确认完遗容,火化程序就开始了。我和其他人到殡仪馆门口为外公焚烧纸钱和其他阴间不动产。这些东西化为黑色和灰色的蝴蝶随风而去,旁边表妹发出低低的啜泣声,我站在六月的风中,拿着元宝,万元大钞,车子和房子怅然若失。
我觉得整个家族,并没有人真正了解外公。
活着时,大家都说他言语低俗,老不正经,毒害后辈。
但从我的角度,并不是这样。我二三岁时,父母忙于工作,无暇照看,却是他背着我走街窜巷,教我念歪诗、欣赏年轻姑娘,给予了我最早的美学和人文主义教育。所以,在我心目中,外公是最棒的长辈。
外公的形象深深扎在我记忆里。我曾在他逝世后做过一个噩梦,梦到自己被摄魂怪包围。我掏出魔杖念动呼神护卫,外公化身成银色巨人,带着一群银色长腿女生凭空闪现,驱散了所有寒冷与绝望。
抬头望过去,路牌旁边几十米就是宿舍楼,一层是架空层,有人竖起一块牌子,上面用墨猪般的毛笔字,写着迎新,旁边是两个被高温烘烤成五分熟的男生。
我过去搭话。他俩自称也是大一新生,只因是党员,被学校提前征召回校,做迎接新生的工作。其中一名隶属外院,另一名则属于我所在的口腔医学院。
他肤色白净,大热天穿一件长袖衬衫。他的头型呈两头小中间大,仿佛一颗橄榄。
橄榄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高兴。虽然这鬼天气不怎么让人高兴,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你。男生宿舍离这边比较远,但我们人手不足,所以我走不开,没法一个个为大家带路,你朝右走,边走边问吧。”
我谢过他,沿着指示的方向且行且看,一路经过工地,水泵,草丛和飘着五彩斑斓内衣的女生宿舍。大学城有条内环路,即连接所有学校最内圈的公路,中东大学位于大学城的东北,南接中心湖公园,东邻城市绿化带,是大学情侣的温床;旁边的外语外贸大学,女生占比更是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在广州八月末的猛烈阳光和38度气温下,放眼望去仿佛白桦林。
大学城属于中东大学的新校区。校道旁边到处可见新拆迁过来的草皮和新栽种的树,萎靡不振,似被流放的囚犯,而学校好比澳大利亚,只是没有吊着育儿袋的袋鼠;隔壁理工学校倒是有大量吊着游手好闲精曲小管打DOTA的单身男生。
这番景象和我的中学有显著差异。
我的中学建校100年,从来没挪过地方。校道旁草坪上有青铜制成的孔子,居里夫人和鲁迅雕像,日晒雨淋,原本黄铜色的雕像统统锈成墨绿色。俗语说,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就得带点绿,没想到居然连雕像也如此。
只有居里夫人的半身像锈蚀比较轻。尤其她的双乳,长期被学生在考前考后、考好考砸之余,反复揉搓、爱抚、摩擦,所以平滑如镜,光可鉴人,可算是老学校的历史人文景观,新的学校在这点上就显得树小墙新画不古。
大学宿舍区的校道九曲十八弯,有些地方下水道井盖尚未填上。工地的抽水机发出轰鸣声,整个校园仿佛神庙逃亡游戏的场景。宿舍是九号楼,我在建筑群中寻觅了许久,问了若干人,终于艰难找到。
九号楼的“九”字,颜色极其接近建筑本身,在远处几乎不可见,让人不禁怀疑建筑商和眼镜店有勾结。
我正准备上楼,道路傍边拐角走出两个人,一个是高兴,另一人是个女生。女生皮肤白皙,扎个马尾,而她上半身的曲线极其明显,随着行走还在微微震颤,和她略为前突的眼球遥相呼应,我不禁怀疑她有轻度甲亢。
她身上穿一件被汗水浸湿的丝质衬衫,隐隐透出里衣物的白底紫色条纹。高兴拖着女生的旅行箱,边走边滔滔不绝,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领口;直到走到我跟前,他才猛然发现我的存在。
高兴略微尴尬地说:“你好啊,又见面了。找到宿舍了吗?这位是我们学院的含月。含月,这位同学,也是咱们学院的。”
“你好啊。”我说。
“你好。”含月说。
“那我就先领她到女生宿舍去啦,咱们回头见,拜拜!”高兴忙不迭说。两人转身离去,整个过程中,高兴的双眼,仍然死死盯着含月的领口,仿佛盯着羚羊群的狮子。
我满头大汗地开始爬宿舍的楼梯。宿舍楼有九层,刚好是不需要装电梯的最高层数,充分体现了学校的精打细算。
口腔医学院的新生被分配到五层,属于比下不足比上有余,看到八九层的学生,还能略微欣慰一下。整个校区都新建不久,因此宿舍楼也是新的,显得窗明几净,我不禁喜出望外,后来才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
爬到一半,手机铃声响起,我女友来电,问:“你到宿舍了吗,学校环境怎么样?”我把工地般的校园、曲线突出的含月和死盯着含月的高兴跟她说了一遍,她听了吃吃地笑。
女友比我提前几天到了学校。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果然有高年级学生以带新同学熟悉校园为名,搜刮长得好看的女生。她能感到那些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恨不得眼睛能进化出触手。
我说,为了保证安全,建议她往丑里化妆,剃个阴阳头,再网购一条铁内裤。她笑着骂我是神经病,让我赶紧进宿舍收拾。
宿舍门敞开着,里面竟已坐着三个人,让我怀疑自己走错了门。再三确认无误后,我晃了进去。
其中一人上身穿美年达颜色球衣,理一个仿佛被割草机割过的寸头,皮肤白净,下身只穿内裤,球衣很长,像没穿裤子的暴露狂。另一人刚好相反,穿着一条阿迪达斯运动短裤,上身一丝不挂,一头海藻一样的乱发,胸部丰满。剩下的那个膀粗腰圆,腹部呈球形,头发竖起,像一头棕熊。
初次见面,我们相互问候打量。
“你们好啊,我也是这个宿舍的,我叫曹仁,曹操的曹,仁义的仁,我是广东人。”我说。
“哈哈,你好,我叫王宇。”没穿裤子的人说。
“我叫蔡永辉。”胸部丰满的人说。
“我叫钟雄,是隔壁宿舍来串门的。我的同学和朋友都叫我棕熊,你们也可以这么叫我,我的社交网络账号叫‘钟雄不是棕熊’。”长得像棕熊的人说道。
区分平舌音和翘舌音对我来说一向是件难事,我只好说,你好,你好,你好。
为表友善,我们相视而笑,咧着嘴像被蒸熟的猪头。
随后我们互报籍贯。
王宇来自福建,一片孕育了闽南语,假耐克阿迪和新中国第一代无证游医的热土。
蔡永辉是潮汕人,是家里第五个孩子,也是最大和最小的儿子,在他出生前,母亲生下了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如果他没出现,这个等差数列可能还会不断延续下去;棕熊是成都人,精通麻将,爱吃,步行速度慢,他抱怨广州的人说话和走路节奏都太快,好像网络游戏里开了加速外挂,走路使劲抽风的角色,令他难以适应。
我们相互寒暄了一会,发现时间已近傍晚,遂一同前往学校食堂吃晚饭。
大一新生报到早,这个时节,学校的四个食堂只有一个开放,自然形成了垄断,垄断也自然带来了高价低质,菜品的种类屈指可数,调味则如同野兽派艺术家:第一道菜完全没有盐,第二道菜则咸得仿佛为了证明盐分守恒定律。
蔡永辉点了一份青椒炒蛋,竟从蛋中吃出鱼刺,乃真正意义上的鸡蛋里挑骨头。王宇更走运,竟在炒米粉中吃出一张增值税发票。
“如果台湾反攻大陆,我一定给国军带路,先把咱们学校的食堂拆掉。”王宇愤愤地说。
草草吃完饭,发现时间尚早,我们便在校园中闲逛。宿舍还缺不少生活必需品,自然去了超市。大学城校区只有一家超市,和食堂一样,商品价格高,种类少。王宇大骂学校搞托拉斯。
蔡永辉疑惑地询问托拉斯是什么,我告诉他,托拉斯是杜蕾斯的初级阶段,杜蕾斯是托拉斯的高级形式;王宇看到逛超市的女生衣着清凉,欲火焚身,产生了淫邪的念头。蔡永辉表现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天气炎热,我口干舌燥,在超市的冰箱里顺手拿了瓶可乐开盖便喝。可乐在结账时被鬼使神差遗忘,我回到宿舍,看着手里的空瓶怔住了。旁边两人则齐声道喜,祝贺我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成功盗窃。
“你天赋异禀,首战告捷,有了这第一次盗窃的成功经验,在中国科研圈做学术、发论文,还不是轻车熟路?少年,你前途不可限量啊。”王宇说。
睡觉前我给女友打电话,告诉她刚超市的事。
“这是你第一次成功盗窃吗?”
“严格来说是第二次,高中时,我偷走了你的心。”我说。
“呸呸呸,油嘴滑舌,快滚去睡觉。”
很多人声称自己上大学的第一个晚上激动得睡不着,这些人一定没在广州大学城呆过。八月的晚上,宿舍热得仿佛底下燃着酒精灯的石棉网,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其实床窄得刚好一人多宽,人在上面不具有翻滚的物理条件,准确来说,我是在不停更换与床接触的面,仿佛烤肉。床板吱呀作响,散发出浓烈的树木气味,因此烤肉的类型理当属于西北柳条烤肉这一大类,就差孜然粉。
到了下半夜,我实在热得无法忍受,发现另外两人也半睡半醒在翻滚哀嚎,便提议出门买冷饮,这项动议被宿舍临时议会及其附属宵夜常务委员会全票通过。
下楼出门,穿过夏虫呢喃的小径,我腿上又多了几处大学城蚊子的亲切问候。校道上热闹异常,充满了同样热得睡不着或者根本无心睡眠的人,学校周边的城中村,烧烤、冷饮和小吃店几乎每家都有冷气,生意异常兴旺,不禁令人怀疑学校迟迟不装空调也和这些商家有关。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店坐下。这店名叫烧烤西施,然而店员全是年轻男性,老板可能有龙阳之好。蔡永辉建议喝啤酒,我和王宇酒精过敏,最后折中,选择了喝菠萝啤。我把菠萝啤玻璃瓶身上的标签撕掉,冒充啤酒,解开自己POLO衫领口的所有扣子,试图冒充大二大三的老酒鬼。
菠萝啤几乎不含酒精,回到宿舍,我们努力自我催眠,试图相信自己已喝高、大脑小脑都被酒精麻痹,最后竟成功骗过皮肤表面的温度感受器,在蒸笼般的夜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