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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亲眼见到那两张兔皮挂在灰旧的墙上时,我忍不住反胃,吐了一地的秽物。同行的表弟被吓了一跳,忙问我,姐,你怎么了?我说,这特么谁干的,我的兔子呢?他神色一轻,毫不在意地说,我爷杀了,早煮了吃。他这话,像一击重锤敲在我心上,将我敲得粉身碎骨,哇得一声,我哭出来了。在表弟摸不着头脑的眼神中,我放肆地哭了起来,谁也不知道那两张兔子之于我的意义。我放声大哭,也不管是在姥爷家的大门口,也不管自己已经成年了,也不管表弟错愕的表情。
哭声招来了姥爷,他从厨房里出来,双手沾满了血,鱼鳞,一靠近,身上的油烟辣椒味冲鼻。我想起了我的兔子,姥爷的手上是不是也沾满了她们的血,白毛。哭声是止住了,姥爷把手往腰间系的围裙上搓了搓,说,咋了这是,才来就哭了,你表弟还欺负你勒?我用袖子擦着鼻涕眼泪说,姥爷,你咋把我的兔子杀了,你经过我同意了吗?那是我养的。姥爷从裤腰带里摸了根烟,叫表弟点上火,说,我以为哭啥呢,那兔子养的不就是用来吃?夏天里热,容易发病,早吃了,不就害怕病死了,浪费嘛。下回再养兔子了,等你来再杀,好不?
那是我养的,那是我养的……我只是一遍遍重复,表弟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劝我说,姐,你要是喜欢养兔子,咱们吃完饭,去市场买几只回来,行不?我没回答,跑出姥爷家,坐回了车里,只有这的密闭空间让我有了一丝安慰,姥爷和大姨的对话传进来,让我想裹紧自己,最好此刻变成聋子,什么也听不到。
刚才是笙笙哭吗?咋回事,谁惹她了?大姨笑着说。
妮脾气大,把她小兔子吃了,正闹呢。姥爷也笑着说。
笙笙姐,对那俩兔子感情真深,嗷一嗓子可吓住我了。表弟参与了话题,他也笑着说,似乎整件事都很可笑。我也很可笑。
他们都笑着,姥爷眯着眼,吐了一口烟,烟圈在空气中泛起细小的波纹,随着笑声消散。大姨笑得肥胖的脸挤在一起,表弟,我的同龄人,他也笑得傲慢。他们的笑声汇聚,像一张网,有那一瞬间,我像卡在网里的无头苍蝇,飞不出去。他们的笑声又变成片片裂纹,泛着森寒的光,刺破坚硬的龟壳。在割裂的世界里,我是隔离区的飞鸟,沾满了淤泥,飞不起来。
——
我又做梦了,梦得还是几年前的老事。最近睡眠不好,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梦里的幻像太真,显得现实虚假。事实上,那两只白兔确实是我所养,在高考结束后,我在南方游玩时,听老妈说,姥爷把兔子杀了,皮剥了,挂在屋外的墙上,好晾干,来年做兔皮手套,我听了并没有太大感觉。游玩多快乐呀,谁想着那两只不通人言的兔子呢?悲伤或是后悔来得太晚,竟在多年后的梦里出现,我有些不可思议,也有点想笑。
我起床,刷牙,洗脸,像往常一样去上班打卡,在大学里教课,就这么点好处,没有早八,不用起那么早。我把教案摊开,看着年轻的学生面庞,浑身充满了动力。不同寻常的是,第二排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白绒绒的,轻微地动,我想哪个学生呀,上课还摆弄毛绒玩具。打算忽视它,继续讲课,谁知它跳到了桌子上。我好奇地走过去,对上了那宛若红宝石的眼睛,兔子,是我的兔子,脖子上还系着我亲手戴上去的红绳子。我尖叫一声,吓醒周围打瞌睡的学生,他们抬起头关心道:“老师,怎么了?怎么了?”青天白日的,不要怕,我给自己打气,“谁把兔子玩偶放这了,也不收回去。”
“老师,那是个白书包。”一个学生提醒道。我再一看,哪是什么兔子,分明是个白书包,画了个红色涂鸦。真是睡不好,出现幻觉了。我晃了晃头,继续讲课,近代史课,总是没人愿意听得,我依然不忘寻找那个愿意认真听讲的学生。
视野里那只白兔,依然蹦蹦跳跳,没完没了,它出现得极不规律,在半空中闪现,在教室的天花板上,在某个同学的头上,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越来越惊恐,这不科学,这违反了唯物主义,这是什么东西。一节课一个小时三十分钟,我只上了半小时,剩下的一小时,让学生们自习,做学习通上的练习题。我半趴在第一排桌子上,也顾不上检查员了,生怕一抬头就看见那只白兔。学生们围上来关心,我告诉他们,我肚子疼,缓一会就好,紧挨着某个班学委,她的体温,与人的接触感,让我知道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在梦里。
我的意识好像浮起来了,看见自己的手捂着眼,趴在桌子上,极其怪异。时间一到,我顾不上和学生们说再见,冲出了教室。外面下过雨,空气中飘着潮湿的水汽,地上泛着润泽的光,一片小水洼溅湿了我的裤脚,我大步走向校医务室,控制自己不去看周围的东西,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异状。我告诉校医生,看到的幻觉,他笑着说,是不是最近卷分值,卷得太狠了,你应该休息放松一下,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我恍惚地接过他开的药,安神的,不知道有没有用,最近确实好累啊,评职称,要卷死。
安神药没用,那两只白兔还是时不时出在我视野中,或是在吃饭,或是在工作,我期间尖叫过,哭泣过,甚至驱赶过,它们始终在那里,不远不近,不上不下。
窒息,有人掐着我的脖子,溺亡,水草缠着我的脚丫。我大口呼吸,像困在水滴中的蚂蚁,透明的水滴,透明的世界,透明的兔子,而我在透明中惊醒,在透明中迷失……
我又一次在梦中惊醒,心脏跳得飞快,它像新生,而我在衰老,我捂着胸口,视野中的兔子不见了,喉管一股酸水吐了出来。
“医生,我最近总是做梦,惊醒,心脏跳得飞快,出汗,这是怎么了?”
“这是压力太大了,最近多休息一下。”又是压力大,和校医生一样的话,我恍惚地应答,对了,今天还有一个项目,得回去改策划书。
黑咖在嘴里过滤一圈,苦涩像草药,我勉强咽下去。蓝色的反光,密密麻麻的宋体小字,像一排排有序的蚂蚁。我在网中卡着,不能动弹,手指机械地打着字,脖颈发酸。我视野中的兔子重重,像四只,变成了六只,无限地循环 ,递增。
“我累了,主任,最近这个项目推迟一下吧。”
“行啊,小笙,好好休息,年轻人嘛,也别太拼,要懂得养生……”
挂掉了电话,我瘫在床上,想到小时候在校门口冷风中等新出炉的杂粮煎饼,那个薄饼的香脆,真好吃,也该回去看看了。
这是一座小城,破旧,落后,没有新意,任何老套的词语都能套上去。没有人想过往外看一眼,我回去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妈很开心,那是每次电话中没有的雀跃,她一二十年的生活重心又回来了。我和她,和他们,照样没有一句话可说。
我去看看姥爷,他现在老了太多,头顶已经秃了,头发稀疏花白,动作迟缓,和所有老年人一样,到了年纪,感觉世界都抛弃了自己。我决计不会这样,因为我没打算活那么久,赚够了钱,把自己冻住,送往未来吧。现实的沉重压得我喘息不过,我总在回忆过去,憧憬未来,像虚浮的空泡,在上升到一定空间后破裂,没有预兆,没有痕迹。
在老家待了几天,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吃睡之后,看以往遗留的小说,泛黄的纸页,刮过的笔记,记录凌乱,不太成功的人生。我在大学里混的也就那样,不好不坏,不上不下,像中学里的成绩,不顶尖,也不靠后。哦,比中学卷多了,那时我还能偷懒耍滑,看晚间夕阳落下,不再升起。
我知道胆小,懦弱,不敢相信现实,如果有一个狭小的空间,我想钻进去,直至地老天荒。我做了一件事,比以前“勇敢”,我去看了那张挂兔子皮的墙,它像以前一样老旧,踏入死亡。而我是新生,向上,有活力。我的手抚摸着那张墙,那两只兔子好久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呢?可能是那天我取消一个项目时,也可能是我回老家的飞机上,也可能是睡在老妈铺的床上。
我在那张墙边,站了很久,直到老妈喊我吃饭,我想有些东西没必要惦记了,就像那些没有意义的噩梦,过去了,都让它过去吧。我前二十年都活在兔子皮的阴影中,不为人知的痛,不被理解的泪,就这样过去吗?我想起了劳碌一天倒头就睡的表弟,行动不便的姥爷,以及操心过度的大姨,他们本在记忆中风化成石像,又在现实中复活。
兔子出不出现已经无所谓了,我已经不像当初的慌乱,就像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只能接受,然后麻木,最后形成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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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休息了一个月,直到主任打电话来催。从没有这样放松过,放松之后就是深深的无力。在海边走过,把碎石踢进海里,上岸不好,回深海中长眠吧。我在小城的市场上,买了两只兔子,一白一灰,交给我妈养,仔细交待了不要吃。我已经不怕兔子了,也不想让他们跟着我走,我受不了调侃,就像有些人不吃狗肉一样。
离开小城那天,我穿了件橙色的上衣,很久没有穿过亮色的衣服了。什么也没拿,和我新养的兔子告别,我说,小兔呀,如果你听见,就向你们的“兔神”说,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同伴了。这声道歉迟了许久,好像已过了万年,我在过去的岁月中积压心里,却没有在意过。
如果明天有雨,就下吧,即使我很讨厌下雨天。大雨可以冲刷一切过往,一切黑色的污点,以及一切深埋心底的故事。
如果你有一天突然遇见一些奇怪的事,不要惊慌,那可能是你不曾注意的错误和遗憾。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我仍然想这世上真的有灵,让我去乞求谅解,就像弱小时,没能保护的兔子。
有兔有兔,兔鸣不已,犹如悲人。
有兔有兔,大兔小兔,若若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