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折杖
宋慈立刻开始升堂,一干人等都被带到了大堂上,只见一个身穿短褐,右臂上有伤的人,拉扯着一个衣着紫衫的人走了进来,那个穿短褐人的右臂上虽然有伤,但他的右手却还提着一个东西,是一个人头!
宋慈注意到那个身穿紫衫的人一直斜眼看着拉扯着自己的人手里提着的人头,浑身颤抖着。宋慈让皂隶把那颗人头放在一旁的案子上,下面用比较厚的布垫着。宋慈走近仔细地看了看那颗人头,然后让皂隶用布把人头盖了起来,自己则回到了大堂上坐下。
“下跪者何人?这人头是怎么回事?”宋慈看着跪在大堂里的两个人问道。
“大人,小的叫方长孝,住在城南。我要状告这祁盈粟杀人害命!”身穿短褐,右臂上有伤的人指着旁边的那个人说道。
“他杀了何人?”宋慈问。
“他早上拿着刀冲进我家,把我家弄得乱七八糟,我爹前去阻拦,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往我爹的脖子上砍去,竟然将我爹当场砍死,还把他的头割了下来!”方长孝说着大哭了起来,“我去拦他,也被他给砍伤了。”方长孝说着捂住了自己右臂上的伤。
此时大堂外面已经围着了许多的老百姓,禇瑛躲在大堂门外的一侧,看着里面的一切,她看到掌笔记的正是那个姓窦的老书吏,心里还是感到非常生气。当她看到那颗被砍下的人头时,心里也不免有些震惊和害怕,默默地痛恨着杀人者。
“你就是祁盈粟?”
宋慈问那个身穿紫衫的人。可那个人却只是睁着眼,张着嘴,不住地颤抖,一声也不吭。
“方长孝状告你杀人!你有何话说?”宋慈又问道。
可那个人依然还是刚才的模样,跪在地上,前后晃动着,一句话也不说。
宋慈看出那祁盈粟似乎是有些不对劲,于是赶快走了下来,来到了祁盈粟的身边看着他。
“快!快扶他坐到一旁!”宋慈对旁边的皂隶喊道。
听到宋慈的命令,两个皂隶跑过来,把祁盈粟扶到了旁边,让他坐着靠在了柱子上。
“去端一碗水过来!”宋慈对一个皂隶说道。
宋慈看到了此时扒在大堂门外的禇瑛,于是冲她喊道:“瑛子,你快去把我的药箱拿来!”
禇瑛刚才就想着该怎么帮忙,她听到宋慈的喊话,立刻飞也似的跑到三堂去了。不一会儿,她就把药箱拿了过来。
宋慈从药箱里面取出了毫针,轻轻地刺在祁盈粟的人中,并用手轻微地捻着。过了不久,祁盈粟的眼睛开始有神了,眨动了几下。宋慈把皂隶端来的那碗水,放到祁盈粟的嘴边,让他慢慢地喝下去。祁盈粟喝了水后,胸口开始起伏起来,嘴里发出着轻微的叹息声。
宋慈让祁盈粟就那样靠在柱子上休息,不再去问他,然后他转向了方长孝。
“你爹的人头在此,那你爹的尸体现在何处?”宋慈问。
“在我家中,他杀人的凶器也在我家中。”方长孝说道。
“他杀人的凶器也留在了你家中?”
“没错,这个人有癫狂病!他杀了我爹,又砍伤了我之后,兴许是暂时恢复了过来,就把那把菜刀丢下,自己跑了。”
“有谁知道他家在何处?”宋慈问皂隶们。
“我知道。”一个皂隶说道。
于是宋慈便让陈恒带上这个皂隶,再叫上几个人去把那方长孝死去的父亲的尸体抬过来。
“大人,这种癫狂病人极其可怕,我爹已经命丧他手,如果不把这种人处以极刑,只怕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命丧他手!”方长孝流着眼泪说道。
“你放心,如果案情属实,本官一定不会纵容于他!”宋慈说道。
宋慈此时走到了方长孝的身旁,弯腰看着他右臂上的伤。很明显,这条伤痕是刀砍出来的,虽然并不是很深,但也不能放着不管。宋慈看了那条伤痕之后,皱起了眉头,他把药箱拿了过来,给方长孝涂了药,并且将伤口包扎了起来。
“大人,这怎么使得?”方长孝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要动。”宋慈一边包扎着伤口,一边说道,“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怎么能够不爱惜呢?”宋慈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方长孝一眼。
宋慈走到大堂门口,看陈恒等人还没有回来,于是又转回来看着方长孝。
“你没有状纸,要不让本官给你写一张?”宋慈问。
“这岂敢,还是让我自己写吧。”方长孝说道。
“你现在还能写吗?”
“可以,小的左手可以写字。”
宋慈于是让方长孝坐在了凳子上,在一张桌子上写状纸,宋慈则站在旁边,仔细地看着方长孝写在状纸上的字。这时陈恒带着几个人把方长孝父亲的尸体抬了过来,放在了大堂上。大堂里面的人看到那没有头颅的尸体,想到他惨死时的情状,都义愤填膺地看着那个靠在柱子上的祁盈粟,包括那个此时正在做记录的窦书吏,心里都在想着一定要把凶手处以极刑。
刚才陈恒等人抬着那没有头颅的尸体进来的时候,禇瑛就已经看到了。她看着尸体的惨状,心里不免也有些波动,也痛恨起凶手来,心想这样可恶的人一定不能轻饶他!
尸体刚刚抬进来,放到大堂里面的床板上,宋慈就走了过去。他此时认真地观察着尸体,特别是尸体上那没有头颅的脖子和肩膀处。渐渐地,宋慈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地严肃,而且似乎严肃之中还有愤怒之色。
宋慈让仵作检验了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仵作发现死者除了头颅被砍下之外,身上并没有任何新的伤痕。宋慈又回到了大堂之上自己的座位上,皂隶把方长孝的状纸递了上去,宋慈看了一眼,把状纸拍在了堂案的旁边,然后眼神犀利地看着跪在下面方长孝。此时方长孝看了一眼自己父亲的尸体,然后又放声痛哭了起来。
“方长孝!你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赶快从实招来!”宋慈突然厉声说道。
宋慈的话让大堂内外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所有人这时全都十分疑惑地看着坐在大堂之上的宋慈。
方长孝连续眨了好几下眼睛,似乎是想要好好地理解一下宋慈刚才所说的话。
“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方长孝说。
“我是问你,你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以及你爹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宋慈一字一板地说道。
方长孝似乎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他说道:“大人,我爹是今天早上被这祁盈粟用刀给砍死的,我刚才不是都告诉过您了吗?”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说实话了?”宋慈盯着方长孝说道。
“大人,我说的全都是实话,您可一定要为我和我爹做主啊!”
宋慈叹了一口气。这时,那祁盈粟似乎已经清醒了过来,他慢慢地移到了大堂中间,跪了下来。
“大人,多谢大人救我。”祁盈粟说道。
“祁盈粟,你是做什么的?”宋慈问道。
“在下是南街米店的掌柜。”
“你与这方长孝有什么仇怨吗?”
“谈不上有什么仇怨,但确实有一些过节。
“什么样的过节?”
“他之前去我店里买米经常赊账,我以前都会赊给他,他过一段时间也会还上,可后来赊了两次,他都没有还。我听说他染上了赌瘾,把家里的钱和东西都输得差不多了。后来有一次他来找我借钱,我知道他赌钱,就没有借给他。他就说那欠我的米钱就不还了,我就骂了他一句“烂赌鬼”,他就说要教训我,让我等着。其他就没有什么事情了,我和他其实并不熟悉。”
“祁盈粟说的是否属实?”宋慈问方长孝。
“大人,小的确实有赌钱的小毛病,但只是玩玩,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样把家里的东西都给输光了……”方长孝还没说完,祁盈粟就抢了他的话。
“大人,我说的全是实话,您可以问他的邻居,他们都知道。”
“大人,这个人有癫狂病,您万万不可听信他的话!小的是有一些小毛病,但他杀死我爹这件事情千真万确,您一定要为小的做主哇!”方长孝说着又哭了起来。
“大人,今天早上我刚把米店的门打开,就看到他走了进来,手里还、还提着个人头!这把我吓得半死,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祁盈粟说道。
“你杀了人还不承认?我爹的头都被你砍了下来!难道我爹就要这么蒙冤而死吗?”方长孝哭着说道。
“住口!你这个丧心病狂之人!”宋慈站起来吼道。
方长孝被宋慈的怒吼吓了一跳,立刻止住了哭泣。正做着记录的老书吏、站在旁边的陈恒、躲在门外的禇瑛,以及大堂里面的皂隶们和外面的众多老百姓都对宋慈的态度非常地不解。
“你以为我刚才让你写字是为了什么?”宋慈走到堂下,眼神犀利地看着方长孝。
“不是让小的写状纸吗?”
“我让你写字就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左撇子,结果果然如我所料。一般人即使左手可以写字,也一定会歪歪扭扭,而你左手写出来的字却十分工整。你应该是一个书生才对,想不到你这样的人竟然会染上赌博的恶习,而且还做出砍伤自己来讹人这种卑劣的事情来!”
“什么?大人,难道我是左撇子,就一定是我自己把手臂砍伤的吗?”方长孝说道。
“我之所以要看你是不是左撇子,就是因为我先看过了你的伤口。”宋慈说着看向了门外的诸多老百姓,“自伤与他伤不同!自伤的人刚刚开始时会用力下刀,之后便会感觉到剧痛,因而必然会不再那么用力,因此自伤的伤口总是会在起手处较重,而在收手处明显较轻。你的伤口便是如此!而且不仅仅你身上的伤口是你自己所为,连你爹的也是一样!”宋慈说道。
听了宋慈的话,方长孝惊讶地看着宋慈。大堂内外所有的人听到宋慈的话之后,也都十分地震惊,纷纷朝大堂上的那具尸体看去。
“大人,你这么说,难道是我父亲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了不成?”方长孝哭丧着脸问道。
“他当然不会,但有人可以代劳!”宋慈说完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方长孝。
方长孝恐惧地看着宋慈,慢慢地瘫坐在了地上。
“好比于自伤与他伤,生前伤与死后之伤也不相同!人如果活着被砍下头颅,则必然会鲜血喷溅,那么脖颈和肩膀等处一定会是血肉模糊,而且脖子与头颅连接的地方,皮肉会向内卷曲。而如果是死了之后再砍下头颅来,则血几乎不会喷溅,皮肉也不会卷曲。你看看你爹的脖颈处和肩膀上!”宋慈对方长孝厉声说道。
方长孝此时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发抖,不再说话了。大堂内外的所有人此时都向着大堂里面的那具尸体的脖颈处看去。
“看你爹的肤色,他一定不是今天早上才死的,至少是死于昨天夜里。他身上有些发黄,浑身上面没有其他的伤口,想必是得病而死。你昨夜发现他死了之后不想着赶快将父亲埋葬,好让他入土为安,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嫁祸他人的毒计!”
众人都十分震惊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方长孝,也都对宋慈投去十分敬佩的目光。
“今天早上,你必是先用刀将你爹尸体上的人头割下,然后又找来一把刀将自己割伤,然后你便提着你爹的人头去找祁掌柜,他当场吓得晕头转向,你便拉着他来到县衙告状,企图嫁祸于他,我说的对不对?”宋慈大声地问道。
方长孝此时的样子和刚来到大堂时祁盈粟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身为儒生,不修德行,沉迷赌博,还陷害他人,着实可恶!还居然将自己父亲的头颅割下,更是不可饶恕!来啊!先杖九十!然后再交付汀州衙门宣判!”宋慈向堂下的皂隶喊道。
听到宋慈的命令之后,四个皂隶走了过来,他们把方长孝从地上拉了起来,拉到了大堂之外,让他面靠墙站着,并且把他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其中两名皂隶分别站在了他的左右两侧,将他的手按在墙上,并且抵住他的脚,让他不能乱动。接下来另外两个皂隶便手里分别拿着一根官杖走了过来。
这官杖有固定的形制,长为三尺五寸,大头阔二寸,但大头是扁的,厚度为九分,小头则基本是圆形,半径与大头的厚度基本相同,也是九分。
这两名皂隶也站在左右两侧,分别朝着方长孝的左右两边屁股你一下我一下地打着。方长孝立刻便惨叫了起来,但他两边的两个皂隶按着他的手,踩住了他的脚,让他动弹不得。两个拿着官杖行刑的皂隶一边打着,一边嘴里还数着数,一共打了十八杖之后,他们才停了下来。
打完了刑杖的方长孝嘴里呻吟着,如同一摊烂泥,被拖着押到牢里面去了。要等到案卷处理完之后,再把犯人一起送往汀州衙门。
“宋大人,看来坊间对您的传闻不虚呀!老夫对您心悦诚服。之前我对您多有不恭,还请知县大人恕罪!”
案子记录完之后,窦书吏走出来,对准备走出去的宋慈说道。
“窦押司对长汀县鞠躬尽瘁,我岂有怪罪之理?还请窦押司以后多为衙门里面的事情费心。”宋慈说道。
老书吏向宋慈致谢,然后带着记录离开了。他走了之后,陈恒又走了过来。
“大人,这自伤与他伤的不同,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陈恒问。
“我少年时与伙伴们玩耍,有一个少年为家里买了一罐酱油,经过时看到我们就要和我们一起玩耍,不小心把酱油罐打碎了。他害怕家人怪罪他,居然用碎瓷片将自己割伤,他说回去就告诉家人酱油被人抢走了,那人还把自己给打伤了。”宋慈说着笑了笑,“我当时有些紧张,但更有些好奇,于是就仔细地看了他割伤自己的过程和他的那道伤口,于是我便把这样的特征记了下来。”
“那这死后伤您又是怎么知道的?”陈恒又问。
听到陈恒的问话,宋慈似乎又想起了自己幼年的事情,于是便又笑了起来。
“少年时我家附近有一个屠夫,我见过他杀猪。有一次,我在一旁偷看时,竟然看到那个无良的屠夫把一只已经死去,皮肤已经变色的猪拖过来肢解,我看到他切割猪肉的时候,并没有鲜血迸溅,与他之前宰杀活猪时不同。”
宋慈和陈恒走出了大堂。这时,禇瑛端着一杯茶笑呵呵地站在宋慈面前。
“大人,您断案子这么久,口渴了吧?”禇瑛说着把茶递到了宋慈手里。
宋慈看着禇瑛笑了笑,然后把茶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怎么样?让你给我端茶倒水没委屈你吧?你总得先学点儿东西。”
宋慈喝完了茶,把杯子又递给了禇瑛。禇瑛听了宋慈说的话,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