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想起爷爷和奶奶的“爱情故事”

又是一年清明时,站在爷爷奶奶碑前,老弟和我鞠了三躬。

爷爷,生于1919,走的时候74岁。奶奶,生于1921年,走的时候93岁。

奶奶走的那年,家人在奶奶房间的抽屉深处,找到一张支离破碎、盖着红章的纸,上面隐约有“田契”字样。叔叔说,这相当于过去的“房产证”。我上网查了查,这其实是张缴农业税后的收据,相当于现在的“完税证明”。

不禁莞尔。从奶奶的只言片语和爸爸、姑姑的记忆片段中,我知道,祖父辈不曾富过。但,我有冲动要将那些断章拼凑起来,就像我极力将那张“完税证明”抚平、对齐、粘好。无他原因,想为爷爷奶奶来世上走一遭留下点存在证明。

爷爷的祖上据说是远近闻名、田产辽阔的地主,但传到曾祖父这一代,只能算是富农。曾祖父在爷爷还是小学童时就撒手去了。一个寡母、三个姐姐操持家务,宠大了家中唯一的男孩。爷爷读书不佳、身体也弱,10多岁去了一家烧饼店当学徒。店主在做饼时,总打发爷爷帮师娘抱哄孩子,待饼做成了,再令爷爷提篮到路边叫卖。有天,爷爷守着篮子在路边睡着了,被师父瞧见,一顿敲脑壳,当天收拾铺盖回了家。

家中没有能下苦力干活的男丁,曾祖母着急,眼光落在爷爷的大姐身上。爷爷的大姐人美心善、个性软弱,是个哑巴。曾祖母总担心她出嫁被婆家欺负,遂招了女婿上门。家中有了个壮劳力,干农活得力多了。那年夏天,爷爷跟着他的大姐夫去河塘洗澡。爷爷的大姐碰巧路过,看见了令她心惊的一幕:新婚丈夫正一下下把弟弟的头往水里按,弟弟慌忙挣扎扑腾。她想叫“救命”,可叫不出来。幸好有路人跳下水,救上了她的弟弟。

爷爷的大姐急忙赶到家,比划着告诉曾祖母刚发生的一幕。这个得力又“有野心”的姑爷立马被赶出了家门。也许是因为不能离婚的缘故,“哑巴姐姐”跟着去夫家生活,没过半年,就蹊跷地告别人世。很快,那户人家就吹吹打打,迎娶了新妇。

几年后,爷爷的二姐、三姐相继出嫁。爷爷也到了适婚年龄,经媒人撮合,与小他两岁的奶奶结了婚。

奶奶出生于农家,作为父母膝下唯一的女儿,颇受父母、哥哥们的爱护,做姑娘时,尽管生活清贫,但重活是不用干的。

奶奶的父母想当然的以为,亲家田产多,就一个独子,没有烦心的小姑子,奶奶嫁过去怎么着也会过得比娘家好的。

事实上,远远不如。
婚后不久,爷爷得了一场重病,百般治疗无效,被送到庙里,喘着最后一口气。周围邻居的议论:“那家要绝户了,新娶的媳妇也是要跑的。”奶奶好像不曾听见流言蜚语,日夜服侍在爷爷身边,不离开半步。曾祖母听说有一种西药可以治好这种病,决定作最后一搏。她卖了大部分田产,一次次托人从上海买回西药,终于把爷爷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人回来了,钱没了。从没干过重活的奶奶,挑起了比男人还重的担子:侍奉年老的婆婆、病后初愈的丈夫,每天到所剩无几的薄田里打理田地。可是手脚磨出厚茧,也变不出钱。有天,她看到村口卖针头线脑的小贩身旁围了一圈妇女,受了启发。她开始留心攒下卖蔬菜的零头,攒够本,也提上小篮子叫卖针头线脑。奶奶去的地方,按现在的话说,是“市场空白点”,代价是来回步行30多公里。

哦,这里没有什么创业致富的神话。非但没有神话,当时还引来了闲话,有人跟曾祖母说,“她提篮叫卖,是动了跟别人跑的念头。”面对曾祖母的质疑,奶奶站直腰杆回应:“我不为你‘X’家人争光,也要为我‘Z’姓争光。”(X是爷爷的姓,Z是奶奶的姓。)

爷爷家是近郊,卖蔬菜是主业。因为早市上带露水的新鲜菜好卖,菜农(包括我奶奶)常常在早晨1、2点就着月光在田间劳作。卖针头线脑算是副业,只挣点酱油钱。生活压力、营养不良,奶奶的头几个孩子都没“存”住,一次次打击,让她对襁褓中婴儿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焦虑。后来日子渐渐好转,才盼大了两男两女。

焦虑,让奶奶从30岁开始抽烟,一抽就是64年。

奶奶的婚姻谈不上愉悦,据我的父亲和姑姑回忆,爷爷在外好脾气,在家却不温柔,发起火来,会向奶奶掷凳子。(当然,爷爷也有许多让家人感念的事情。在农村粮食短缺的那三年,爷爷常常在床上静躺,只为让妻儿能多吃一点;帮子女照看孙辈,直至孙辈入托……)

爷爷走的那年,我八岁,孩子眼中,奶奶没有显露出太多悲伤。

爷爷走后,奶奶又独自生活了20年,吃斋念佛度日。她隔两周就会来到长子(我爸爸)家的客厅,拿起爷爷的遗像,用手绢擦一遍玻璃面,擦一遍相框,再捧起爷爷的像端望一下。94岁那年,因为白内障,视力已经很差了,但还是那样一套程序——擦一擦、端望一下。

作为孙辈,我们有时会因为家里飞进一只大蛾子或者蝴蝶而大惊小怪,每逢这时,奶奶都会赶来,吩咐不可以打,那是爷爷来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渐渐地,我们不再惊讶,有时只是小声地说,“呦,飞来一只蝴蝶。”

清明时节,油菜花、樱花、桃花……百花争艳,蝴蝶最常见不过了。可是,奶奶似乎总能听见我们的“报告”,从她的房间赶来,静静地看一只蝴蝶,翩翩飞来、又悄悄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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