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画面一片模糊,刘国梁有些近视,但他没敢戴眼镜,怕人嫌弃,身上的白衬衫是昨天刚买的,还散发着新衣服特有的味道。
他坐在凳子上,又把胸口挺了挺,背有些驼,不好看,只能尽量遮掩,头往前伸,太难看,可是要改又太难。
给,吃瓜子,一个小盆端到他面前,盆后站着一个姑娘,扎着两个马尾辫,笑盈盈看他,他抬头,也咧嘴笑笑,那就是他的相亲对象,秦冬梅。
刘国梁算是肚子里还有些墨水的人,高中好歹念了下来,虽然多数时候只能算是混,拿了文凭,而且也没什么用,还是要回家种地。
城里人不是那么好当的,农村人要想变成城里人,要找人托关系,花钱买,不然,想都别想。
秦冬梅是亲戚介绍的,因为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所以小学还没念完就不读了,做了学徒,学做衣服。
对于她,刘国梁是满意的,一开始见就觉得挺秀气的,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性格也温顺,说话和风细雨,不像农村里那些大嗓门。
可正因为这样,他心里才担心,反倒是女孩看不上他,又是近视又是驼背,要什么没什么,他自己也觉得寒碜。
他骑着自行车回去的时候,一直揣着这样的想法,惴惴不安,也不好直接问,只好托媒人趟趟口风。
没什么太大意见,多去走动走动,回话还算不错,刘国梁心里的石头稍微落了落。
秦冬梅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够吃,有时候只好把萝卜上面的叶子切了一起放进锅里,勉强能吃饱。
刘国梁家里人口少些,只有他和姐姐两个,加上在村里还有些关系,所以生活还算可以,隔三差五,他就会骑着自行车,送一袋大米过去,能解决温饱问题,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留下来,一起吃饭吧,秦冬梅喊住正准备骑车回去的刘国梁,脸红红的,羞涩地笑。
哦,好,他没有客气,把车放在阴凉的地方,也不光坐等着吃饭,看着有什么活能做的伸手就收拾了。
家里养了一些鸡,为了招待他,特意杀了一只,饭桌上,人多,鸡汤就摆在他面前,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多数时候要两三个月才会见到肉,最多一人能有一两块就不错了,根本不够解馋。
刘国梁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些汤,虽然一再让他吃,他也只是客气一下,并没有再动筷子。
水稻收获的季节,刘国梁帮着一起收,虽然她们家人口多,但三个哥哥都已经结婚,分家另过,也都忙着收自家的,稻子成熟了不及时收,遇上一场雨就不好了。
满田的金黄色,天蓝水清,可他们没有心情看风景,镰刀一下一下沿着稻杆根部挥下去,一次割一把,然后放在边上,差不多了捆成一垛,刚刚够一个人抱。
冬梅在他左手边,也拿着镰刀埋头割着,虽然是个姑娘,可速度一点也不慢,人不懒,是个干活的好手。
歇会吧,喝点水,冬梅在他边上说,然后放下镰刀,跑到田头,从一个罐子里倒出一碗水,又跑回来,递给他。
白色的粗瓷大碗,水在碗里来回晃悠,刘国梁接过碗,大口大口喝了下去,顿时凉快多了。
你也喝,他说,把碗又递给她,她也不嫌弃,倒了水就喝,没那么多讲究。
冬梅,晚上有电影,一起去看吧,刘国梁又埋头割稻子,憋了半天,终于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怕她不答应,心里砰砰乱跳,镰刀的速度又快了,一路往前割。
好啊,秦冬梅没有太多扭捏,刘国梁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村口的空地,一块大白布竖在中央,每隔一段时间,放映队就会到村里来,这是所有人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吃过晚饭,都会自己带着凳子,等着电影放映。
那时候,小孩乱窜,边上也有卖小零食的摊子,也有人会花上点钱,买点瓜子花生,五香味,好吃,多数人自己带,都是农村人,家家户户都会种一些。
冬梅,给,刘国梁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橘子,这算得上稀罕物了,连水果罐头都难的,更别提新鲜水果了。
你从哪弄来的,秦冬梅张大了嘴,难以置信,不会是偷的吧?
怎么会,我去了趟县城,看到有卖的,买个几个回来,特意给你留两个,尝尝。
秦冬梅接了过来,剥开一个,分了一半给他,你也吃。
我吃过了,你吃吧,刘国梁不肯要,撒了个谎,能让她多吃点总归是好的,自己无所谓的。
一人一半,不能让你看着我吃啊,拿着,不然我也不吃了,秦冬梅执拗地要他拿着,他也不再坚持,伸手接了过来。
结婚的日子定了下来,谈不上多少彩礼,谁都没有多少钱,能好好过日子,就足够了。
刘国梁揣着五百块带着秦冬梅去了县城,一人得买块手表,还要买一台缝纫机,可以给她做衣服用,要是钱还够,就再买一辆凤凰牌自行车。
你看,这块手表挺好看的,秦冬梅指着柜台里的一块表对他说。
他伸头细看,手心冒汗,一块就要五百多,带的钱根本不够,也不好意思明说,一时语塞,窘得脸都红了。
噗,逗你的,秦冬梅看他那傻样,忍不住笑,这么贵,买了也没多大必要,太浪费钱了。
最后买了两块机械表,一百五十八块。
刘国梁走到买布料的地方,看到里面有块粉色的布特别鲜亮,在周围深色布料映衬下,让人欲罢不能。
冬梅,把那块布买了,回去你想做什么随你,刘国梁指着那块布给她看。
太艳了吧,穿出去太招摇,还是不要了,秦冬梅连忙摇头,可眼睛里还是充满渴望,哪个姑娘不希望穿得漂漂亮亮,总是暗色的衣服,太沉闷。
没事,挺好看的,让别人羡慕去吧,刘国梁拉着她进去,把那块粉色布料买了下来,捧在手里,心里喜滋滋的。
结婚的时候,她穿着那身粉色衣服,盖着红盖头,坐在自行车后面过了门,生活换了个模样,以后她有了个自己的小家。
儿子出生的时候,刘国梁正准备推着独轮车和家里其他男人一起去挑河,听说快生了,大家都停在家里,直到孩子出生。
当他看到裹在襁褓里皱巴巴的小脸,激动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接还是不接,最后抱过来,看到微微张着的小嘴,抑制不住地咧开了嘴,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了,哪变了,又说不出来。
这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做了父亲的感觉,很奇妙,你会觉得以后的生活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可能这就叫责任。
刘国梁推着车,脚下生风,一路走在前面,其他人追都追不上,都在后面看着他笑,说他高兴得浑身是劲。
第二年,刘国梁自己买了砖,请了工匠,盖了一栋自己的红瓦房,一块块砖垒起的是一个全新的家,还有越来越有希望的生活。
冬梅就站在边上,抱着孩子,给他哼着歌谣,那是她小时候听过的,她再哼给她的孩子,一代代传承下去。
刘国梁知道不能一直守着土地,那样只能混个温饱,要想过得更好,只有走出这里,走进城市。
收拾了行李,他跟着村里人一起进了城,打工,家里就交给冬梅,虽说辛苦她了,但也没有办法。
你去吧,家里有我,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孩子照看好,地里也不会荒的,秦冬梅支持自己丈夫的决定,不能一辈子穷下去,自己这样也就罢了,孩子不能再走他们的路,要给他好的教育和更好的物质条件。
八十年代,风起云涌,中国的经济刚刚腾飞,抓住机会的人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他们自己。
奶奶,奶奶,这是什么,小孙女活蹦乱跳的跑过来,秦冬梅正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
她接过盒子,打开,是两块机械表,这让她又想起了年轻的时候,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就是这么平平淡淡走了过来,现在回想,却透着淡淡的清香。
老头,等等我,让我看着孙女再大些,看着他们越来越好,就去找你,她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黑白照,他年轻时的模样,还挺帅的。
窗外,上海的早晨,熙熙攘攘的人群,宏伟的建筑,展现的是又一个全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