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川的老家,是在一个多山多河谷的地方,是那种极尽造化能事的青山绿水之地。我的祖母为了生计,不得不带着我暂居在别人的房子里,为一个生意户看家,并且管理他们的田地,这样一来,也就不得不接触那些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人。
祖母年事高了,遇到争吵嚼舌头的事已经力不从心,某天下午我亲耳听到祖母与人争吵,我急忙去看,她上气不接下气,吵一句要停两句,叉着腰满脸通红。只见一个梳着马尾辫的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站在不远处,干瘦却高大,肮脏的头发下面,一张蜡黄的脸,她咬牙切齿,伸长一根手指在空中指指画画。
我心中腹诽,像赶鸡崽一样赶走那个女人。祖母向我倒苦水,说她受到了嫉妒,山上种的谷子,就数她种的最好,别人羡慕,就指使那个疯女人来找麻烦。
那个疯女人自己扯了一大把杂草,扔到相邻我家水田的她自家田里,开始找愤怒的感觉,于是她捡了一小块鹅卵石,下山朝我们住的房子冲,大喊大叫,说我祖母故意把杂草往她田里扔。
我觉得祖母是在给疯女人找台阶下,给她理清前因后果,让她看起来像正常人一样,我为我善良的祖母鸣不平,怒气冲冲地说她再来就收拾她,祖母很焦急地说:“不要管呐,疯子要是打死了人是不犯法的你晓不晓得?我还怕她哟,你操心啥嘛?”
我激愤难平,叉着腰朝山上大喊:“狗日的,再敢来收拾你!”山高而远,可能那个疯女并没有听到。
接下来一个月,她不停地来骚扰我们家,除了骂人,还往我家扔石子,那时祖母才意识到被一个疯子纠缠是多么麻烦。疯子打死人不犯法?这是什么道理?被一个疯子纠缠,要是她不知轻重真的砸伤了人或者砸死了人,又该如何处置?我上学的时候,脑子里时时在幻想祖母被疯子欺负的场景。
我对那个油头垢面的女人,开始充满恨意。
后来听人说,那个女人受过刺激,但具体受过什么刺激,没人能说清楚,在闲话家常最多的小山村里,关于她的八卦竟然没有人想要探求,听说她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做饭、养猪,甚至耕地种田都要靠她自己,那个高大的女人之所以干瘦,可能是因为缺乏正常生活的能力,但生活的负担偏偏落在她头上,她疯得更加彻底。
我对那个疯女人的恨意与日俱增,像是习惯了找玩伴,在某天午饭时间,那个疯女人又站到了我家门口,开始骂人。她依然梳着一根粗壮的马尾辫,骂起人来手舞足蹈,像是在跳舞一段荒诞的舞。
呵,该死的,我带着满腔怒火冲向她,她本能地在地上捡石头。
地上是新铺的黄泥路,她没有找到石头,抄起一把泥土向我撒来。
我用双手护住眼睛,用右脚奋力向前一踹,我感到我的脚受到了阻挡,睁眼一看,正好踹在她的腿上,软绵绵的,五月天里,她穿着很厚很厚的棉裤。
她落荒似的逃了,我没有追赶,我祖母颤悠悠的抓住了我的手,一脸焦急。
“婆婆,你怕啥,不要怕,有我在!”
年少的我,第一次打人,之后我提着棍子在门前巡视,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疯女人。
半年后,关于疯女人的事情我渐渐遗忘,临近过春节,学校放了长假。我在同学的家里做客,正与他聊着最新的电影。
一个晃晃悠悠的身影在窗帘上印上影子,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哪个?”
“海娃儿在不在家?”
“是哪个?大爹回来了?”同学站起身来,开门迎客。
“哟嚯,你们两个在耍啊,这个娃儿是哪个屋头的?”他一身酒气,酒糟鼻,红脸蛋,五短身材,穿一套旧式的皮棉袄。
我站起身,向他点头:“叔叔好!”
同学回复着说:“我一起上学的同学,是那个××屋头的”
“嗯”醉汉打了一个嗝,突然一脸诧异道:“哪个?是××屋头的娃儿”
醉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开始骂骂咧咧,他吐字不清,让人听得费力。
我的笑开始凝固,用警惕的眼神看他,因为他骂的话开始清晰。
“××屋里的娃儿,你还敢到这里来,你把我惹毛了你晓不晓得?”
他转头对同学说:“他还敢踢你嬢嬢一脚啊,还敢踢你嬢嬢一脚啊……”
男人越来越气愤,我开始远离他,因为我听清了,他扬言要收拾我,要替我长辈教育我。
我渐渐也有了怒火,原来是疯女人的丈夫回来过年了。真是冤家路窄,那个疯女人之前一定给这个醉汉倒苦水,变着法地给我编罪名吧。
同学没有拦住,他跨出一大步,就要冲到我面前。
我偷学了疯女人一个摄人的招数,立马见效,醉汉开始倒退,后腿了十多步,抓住了一根粗大的枯木枝,唰得一声从草丛里抽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我双手托举的物事,酒醒了一半。
我托举着一颗比我脑袋还大的石头,怒目相对。
“来啊,你过来我砸死你。”突然觉得自己颇得那个疯女人的风范,咄咄逼人。
同学一顿劝说,劝我们住手。
醉汉踉踉跄跄,狠狠指了指我。
“兔崽子你不要跑,老子回家拿把刀再来收拾你。”男人晃晃悠悠地跑了。
同学鼓着他本就大得出色的眼睛,焦急地说:“你快跑,快跑,他喝多了啥都做得出来过……”
我丢了石头,正气凛然地说:“怕啥子嘛怕,我看他还敢做啥!”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堂屋里同学的长辈,看着那么多人,我心中大定。但万万没想到,了解了情况后,大人们开始纷纷劝说我跑路。
“啊?你们都让我跑?我才不跑”
……
平生第一次“逃命”,只带了一个手电筒。我最终被说服,大人们对于疯人一家的描述让我心惊胆战,之前的豪气烟消云散。
光线暗淡的手电筒,只能照亮一片圆形的路,我听着自己喘的粗气,黑暗中像是有无数疯狂的事物在扭动、爬蔓,我越跑越快,越跑脚步越响,渐渐地,有一间灰暗的屋子出现在圆形的光圈里……
事情就这样过去,那晚那颗大石头竟然只激起了那么点波澜,我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我那天的“逃命”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我的噩梦,那个醉汉是不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我的同学第二天就告诉了所有人:“××跑得真快!”
我的祖母终于再没有被疯子骚扰,我猜不到缘故,甚至想着会不会有那个男人的干预。
三月草长莺飞,我们回到了自己的房子,一个下午,我背着赶集采购的物品回家,无意间瞥到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棉袄的中年妇女,脑后有一条粗壮的马尾辫,直直地垂在背后的背篓里,她勤勤恳恳地爬山,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背着采购的菜和肉,一步一个脚印,向着着山顶攀爬,渐渐的,绿林隐藏了她的背影,青山苍翠,像一幅画。
我突然,有些后悔,我曾经向一个可怜的女人递出了毫无保留的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