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的密林中,雅克萨正在等着又一次落日。雅克萨一直坚信,阿穆尔没有欺骗大家,他答应大家有粮食,能熬过这个冬天,就一定能熬过去。白天太漫长了,虽然昨天晚上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一晚,将粮草装上马匹也花了不少时间,实在带不走了的,都点着了烧了。按照阿穆尔出发前的安排,雅克萨严格的执行着命令,八部的头人也尽数听命与他,毕竟,他手中握着阿穆尔的巴彦霍日,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号令这么多头领,这么多人,但他没有畏惧,也不可能畏惧,他是阿穆尔的人,是八部的勇士,哪怕面对狼群,也不会退缩一步。
沿着粮道,八部数千人趁着夜色一路狂奔,临近安军寨还有三四里路时所有人弃马,进入林中秘行,马匹则跟随着老马一起跑回了八部。这些马身上都带着粮食,但为了保证速度,并没有装太多。这些八部战马,在没有骑手的时候,虽然带着数十斤粮食,是没有骑兵能够追上的。
等到雅克萨在密林中从背后接近安军寨时,天已经放亮了,数千人的队伍埋伏在密林中对于一般人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对于八部勇士来说,这却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一个优秀的猎人,如果不会伪装,那你永远无法接近猎物,弓再硬,一旦超过百尺,也穿不透猎物的皮毛。再加上本来就是雨雪天气,视线本就受阻,八部勇士用泥浆将自己的脸抹了,穿的衣物经过一夜的激战也都是脏乱不堪,躲在林中,确实不易被发现。
远处传来马蹄声,雅克萨抬起头,安军寨粮道上,一队黑衣骑兵打着田衡的旗号,出了安军寨大门,这是田衡的铁骑,都是重装骑手。昨晚,雅克萨与其中的一部交过手,虽然八部奇袭,占得上风,但那队骑手战力确实强悍,加上铁甲重铠,一般的弓箭无法穿透,雅克萨亲自带着呼伦部骑手,来回数个回合,弯身下腰,专砍对方没有防护的马腿,把对方击落下马,方才逐一击杀,但呼伦部也付出三百余人的代价。
现在,雅克萨知道,安军寨中只剩下不到五千兵马,并且全是步战,如果一切进展顺利,乌力罕的人应该已经烧掉了北部塔楼,那样他的人便能够从北部塔楼顺势而下,回到八部了。太阳已经慢慢升起来了,田衡的骑兵也已经走远,除了几个值守的鹰眼外,大部分人经过一夜的战斗,都已经静悄悄的睡着了,雅克萨用手势关照了临近的几个鹰眼,示意他们轮换休息,自己也闭上眼睛睡了,从出发到现在,他跟大部分人一样,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三四十里路对于骑手来说是很快的事情,田衡穿着一身黑金重铠,站在一地的尸首中,这些尸首大都没有了首级,派来接应的重铠骑兵也悉数战死,按照这个规模来看,阿穆尔只有出动上万精锐,才有可能如此干净利落的拿下这场战斗。一旦这只队伍逼近兖州,后果不堪设想。
车上装的粮草闷烧了一夜,都悉数烧尽了,现在即刻赶到最近的村落重新组织粮草,即便是3日的粮草,按照大车的速度,也需要三四日才能到达,而且村落还能有多少粮草,都还是未知数,安军寨中可是有数千张嘴等着吃饭。田衡看着车上的闷燃的粮草,周围弥漫的一股奇异的焦香,太阳刚刚升起,雪也不下了,四周安静的出奇,这个时候,田衡慢慢冷静了下来,怎么会这么巧?八部从何得知粮草线路,还有这时间,迂回偷袭也不是八部惯常做法,更何况是绕过安军寨冒险深入后方,这不合情理,这必然有高人指点,高人,这个高人是谁?
想到这里,田衡猛然一惊,是他!“全军上马,天黑之前赶到兖州。光远,你带一二百人到前面各村落收粮,一定要够三天吃食,持我令牌,命大户交出粮食,违令者,杀。”田衡此时已经彻底明白过来,这是风林安跟阿穆尔交易的筹码,风林安这是想要自己的命。普天之下,唯有风林安跟严相有这胆识谋略,找不出第三个人来。
安军寨的侧后方,一条笔直的粮道直通侧门,想要到达这条粮道,对于八部来讲,必须经过安军寨的正面,那里守备严密,驻守的风骑跟重铠骑兵会随时冲下。但现在,雅克萨离侧门近在咫尺,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天上又开始飘起雪来,越飘越大,安军寨正前方,海拉苏部经过白天一天的休整,骑手们又跨上战马,搭上弓弦,担任警戒的骑手不停的在安军寨前来来回回游走,时不时瞄着南塔楼来上一箭。
守在寨中的赵成此刻心里忐忑万分,他忐忑的倒不是中军主将不在,而是手底下骑兵悉数被调走,尽数剩下五千步战,这五千步战里,除了日常的训练外,真正上过战场近距离杀过人的并不多,大成不比八部,八部多游猎,天生血性,大成的兵丁基本都是农户人家,平常连血都不怎么见,一旦近距离接战,恐怕问题还是不少的。想到这里,赵成再次命人加强了防御,在前门堆集了大量的油料及铁蒺藜,防止八部冲门。
天已经安全黑了,呼豪的北风卷着雪花又开始刮起来,越来越多的海拉苏骑手在安军寨前来回奔行,这是在为马匹热身,接下来定是一场恶战。
嗖的一声,一支响箭划过夜空,紧接着是两支,三支,一片,赵成一惊,这声音并非来自前门,而是,而是来自粮道。“不好!快,刀斧步战全部赶往侧门,快,传令兵,快!”传令兵一个传一个,高声传达者命令。于此同时,八部已从密林中全部推进至侧门,侧门塔楼守备已被射杀,利用钩锁,八部最勇猛的几位鹰眼已经翻过木质栅栏,没等刀斧手赶到侧门,侧门已经被八部从里面打开了。侧门外,雅克萨高举巴彦霍日,各部头人都脱掉了上衣,露出健硕的肌肉,“吼!”在侧门打开的一刻,雅克萨低沉的吼了一声,然后这吼声快速蔓延,瞬间盖过风声。
“冲击吧,去猎取别人的头颅,献给伊萨!”上千的八部勇士挥舞着弯刀,从侧门一拥而上,直接与守备的刀斧手砍杀在一起,一时间,血光飞溅,杀声四起。赵成见状,急忙从中军哨楼上下来,抽出剑来,带着几个护卫,将冲到面前的几个八部勇士悉数砍杀。
"不要慌,盾兵列阵,长枪准备。”危急之下,赵成并没有慌乱,他明白,相比于马上的八部,下了地的八部攻击力起码下降三成,听到赵成的命令后,盾兵很快笼成一个弧形,刀斧手见状很快撤下,八部勇士挥舞着弯刀,硬生生的撞上盾墙,没想到刚撞上去,从盾牌的缝隙中,便刺出数根长矛,直接洞穿了数十人的躯体。雅克萨见状,立刻示意巴图、赫赤两部散开,快速绕后。长矛扎中之后,短时间内无法拔出,长矛手只能抽出腰刀,跟刀斧手一起并肩战斗,与八部勇士砍杀在一起。涌进来的八部人数太多,盾兵防线渐渐难以支撑,赵成不得不将弓箭手调来支援,由于八部被盾牌围困在门口处,密集的箭雨起到了效果,不少八部勇士中箭,但射过两轮之后,盾兵被绕后的巴图、赫赤两部袭扰,无法再维持阵型,一溃而散。
正当赵成忙于应付雅克萨突袭的时候,乌力罕率部,从倒塌的北楼处形成的缺口,一举突入前门,利用骑兵优势,将部分留守的弓手砍杀殆尽,八部骑射并不是只有弓箭,一柄弯刀往往比弓箭更为致命。赵成看到缺口处不断涌上的八部骑兵,他明白,大势已去,安军寨即将落入八部之手,大成危矣。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派人跑出去,将这里的情况尽快告知将军,告知陛下,晚上狼烟无法看到,唯有跑出去,才有一线可能。
“传我命令,所有传令兵上马,回兖州!其他所有人掩护!”赵成喊道,这也许是他最后一道命令了,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已经没有办法再估计那么多了。“前门打开!前门打开!快,从前门出去。”这种情况下,只有前门一条路能走,乌力罕正从北楼来,他是万不会想到里面的人会主动开前门的。
所有守军听到赵成的命令后向前门跑去,剩下的传令兵全部上马,前门一打开,在盾兵的护卫下,顺势而下,直接沿着大路,往兖州的方向去了,乌力罕留守的几个骑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以后,想要从后面追击,人已经跑远了,再加上安军寨冲下来一堆刀斧弓箭,这几个骑手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硬抗。
雅克萨杀得浑身是血,抬头一看,乌力罕已经骑着马来到眼前,他知道,这一仗,他们赢了。百十年来,安军寨第一次落入八部之手。乌力罕的骑手由上而下,追击着从前门溃散的守军,像打猎一般,随意的收割着人头,原先布置的铁蒺藜反而困住了自己人。雅克萨站到高处,高举着巴彦霍日,雪越下越大,巴彦霍日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鲜血。“伊萨!”雅克萨高喊道。乌力罕纵身下马,单膝跪地,高举弯刀,所有人都单膝跪地,一边又一边的喊道,“伊萨,伊萨,伊萨!”。
“乌力罕,现在你还怀疑阿穆尔吗。”雅克萨看着跪在地上的乌力罕,想起那日在大帐中的情景。
乌力罕抽出弯刀,左手握住一刀而下,瞬间左手满是鲜血。“我海拉苏人对着巴彦霍日起誓,海拉苏族人誓死效忠阿穆尔大汗!”
另一边,田衡带着黑骑于傍晚时分已经感到了兖州城,兖州城前一日看到狼烟之后,便关闭了城门,随后徐问的风骑紧急驰援兖州,午时左右抵达的兖州,此刻正在休整。本来驻守安军寨的应该是风骑,可自李怀洲将风骑指挥权交给了徐问,而不是田衡,因此,自田衡驻守安军寨以来,带的一直是自己的重铠骑兵。田衡对的这支重铠骑兵战力不下风骑,田衡一直以来对其要求甚高,全套的铁甲配备都是由匠人精心打造。由于田衡速来喜欢素色,骑兵一身都是黑衣,不少人也称这只骑兵为黑骑。
城门刚刚打开,徐问边带着风骑出城迎接田衡,兖州军务属田衡管辖,徐问风骑平日驻守澎州,澎洲为大成东北门户,往西就是兖州,一来可以震慑东北方向诸多附属藩国,二来也可以协防兖州。
“怀远兄!”徐问驱马近前,“前方情形如何?”
田衡看见徐问带着风骑出城,心里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文修,我们有对手了,你我二人可以大干一场!走,进城说话!"
进了兖州城,直奔东北兵营,兖州城文武官员已经齐聚在此,等候田衡的到来,南淮城中圣上的旨意也已到兖州,授予田衡及徐问灵机专断之权,三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田衡为左将军,徐问为右将军,兖州一切事物由田衡调度。
简单了解了下情形,现在田衡了解到阿穆尔并没有进攻兖州,其余临近各州也没有发现八部的踪迹,难不成八部退回去了?这不合情理,阿穆尔出动上万人马,仅仅就为了安军寨的补给粮草?即便是全部劫走,对于偌大一个八部来说,这点粮草也是杯水车薪的事情,还有,如果阿穆尔需要粮草的话,为什么风林安的粮草阿穆尔没有收,但这话田衡是万不能与徐问讲的。
此时房中就只有徐问及田衡二人,徐问看出了田衡的犹疑,“怀远兄,我明白,你是严相的人,我徐问虽然是一介武夫,但有关朝政,我多少还是了解一些,你放心,起码在对八部这个问题上,你我二人的立场是一致的。”
“文修,”田衡没有等徐问再说下去,“这不是我现在考虑的问题,我现在想的最根本的问题是阿穆尔到底要干什么,到现在为止,各个方向的探马都没有发现八部的踪迹,难不成他阿穆尔闹这么大的动静,就是只为了那些粮草?还有,这个时机也过与巧合了一点,他阿穆尔就这么神机妙算,知道我粮草的补给?”
“你也不必太过多虑,怀远兄”徐问看了一眼田衡,“阿穆尔没有进攻兖州,一切都还有机会,我把风骑都带来了,你这还有数千骑兵,步战上万,他阿穆尔再怎么样,是过不了兖州的。”
两人正在外面说着话,门外头侍卫来报,说北门跑回一个人,浑身是血,死活要见田将军才能开口,看着装束应该是副将,田衡一听,马上跟徐问二人出了内厅,门口下人们早备好了马,一众护卫护着两个人直奔北门。
等到了北门,田衡下马查看,此人身中数箭,脸上也中了一刀,随意拿布扎了,模糊成一团,那人一看田衡过来了,立马挣扎着起身,给田衡行礼,田衡一把扶住。
“将军,我是赵成啊,将军!”赵成此时已无力气站起,但死死地握住田衡的手,“请将军近前说话。”
田衡将耳朵凑过去,赵成趴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再也没法说了,不过这不重要了,田衡已经知道了结果。
一旁的徐问非常焦急,“怀远,他到底讲了什么啊!”
田衡站在那看着地上躺着的赵成,深吸了一口气,“文修,安军寨,丢了。”
“啊,”徐问大吃一惊,冲上前去一把拉住田衡,“你说什么?”
田衡抬头看了徐问一眼,“我说,安军寨丢了。”
两位老将站在寒风中,雪越下越大,城楼之上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民夫兵丁还在往城楼上运着枕木火油,兖州城内,老老小小数万余众,这一夜,怕是都睡不安稳。
“侍卫长,替我去伙房说声,明早我要吃葵菜。”
田衡握着剑柄,斩钉截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