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师傅的最早的弟子之一。
也是年纪最大的。
在还没干起这行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个半截身子躺在棺材板里的老骨头了(后来敖游把那副棺材劈去当了柴烧,说等我真要死了再打一副金丝楠的还我,我信他个鬼,这小屁孩儿坏得很),连做梦都没想过那种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会和我一个凭着一把子死力气挖墓坑的糟老头儿有什么关系。
偏偏师傅她老人家就挑上了我。也亏得这些年老主顾们照应,生意还算可以,总算没丢师傅的脸。
说远了说远了。人嘛,年纪大了,就剩这么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要是不时不时拿出来抖搂抖搂,真不知哪天就带到下边去了。师傅这辈子,跟前儿就我们这些个徒弟,总不能让她老人家断了香火呐。
回头接着说啊,那阵子天气还算凑合,有天夜里我估摸着应该得有个十天半月下不起雨,就出了茅屋,紧了紧栓门的草环,最后又望了屋里一遍,便晃晃悠悠地向后头走去——我想以后如果有路过的行者借宿,看到或许还能帮我念叨两句往生经;不念也成,咱也试试那些乡野志怪的事儿是真是假——正准备把脚探进棺材里,就被躺在里头一身红绸披头散发的师傅吓一大跳!虽然后来跟着师傅也学了点闭气调养的功夫,但当时不知道哇,看她老人家跟死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死人还死,身上没一点儿活气,躺在棺材里,连呼吸的动静都没得。
“这副棺材是你打的?不好不好,倒配不上这墓了。我前两天认识个小孩儿,年纪不大,但将来一定是个打棺材的好手,你再挺个几年,等一等他。”
当时师傅一面说话,一面从坑里慢慢挺起身,偏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脚底一打滑,哧溜一下就往棺材里踩去。却见她老人家单手只轻轻向上一托,我就跟踏在地上了一样,半点儿脱力的感觉都没有了。没等回过神儿,再定眼一瞧,我就站在了坑外,师傅四平八稳地立定在我身边,身上却没一点儿尘土,就好像她一直都只是站在旁边,根本没人躺在坑里一样。
那时候我是真把师傅当成了什么鬼仙,眼见着她动了动手指头,还没等抬,扑通我就跪了下去,忙不迭地磕起头来,嘴里什么高抬贵手啊求痛快啊的词儿就出来了。本来那天夜里老汉我就打算了却红尘事把自己给埋了的,怎么着也得利利索索地下去,好给阎王爷留个好印象,下辈子安排个干净去处吧,要吓得一身屁滚尿流的,看着多不好。再说把我吓死了,一会儿还魂咱俩一个老鬼一个女鬼大眼瞪小眼的,传出去让鬼说了闲话也不成啊……
“说到底,还是没铁了心寻死呐。”
迟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我絮叨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只是朝着她反复叩拜。忽然,她的声音就这样晃晃悠悠飘进了我的耳朵里,那么空洞,又那么清冷,却像晴天霹雳一般让我战栗不止。
“鬼仙大人,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当时老汉我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是颤巍巍的。一个想死的人是不怕死的,但一个假装想死的人,却比谁都更害怕死亡的到来——
或者说更害怕被人发现假装寻死的原因。
那天夜里,师傅并没有阻止我钻进墓坑下的地道,因为她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得手,但即使如此,再像现在这样下去,我可能连这辈子最后一个报仇的机会都会失去。
手忙脚乱地从地里掏出一堆早已备好的工具,有几件因为在土里埋得太久,被水汽浸出一层薄锈,我蹲在那里仔细拾掇,师傅也只是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知道鬼是不会有影子的,而一个连话都不愿意多说的人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可她老人家偏偏从来就不按常理做事。
一切收拾妥当,工具都用草绳串好系在顺手的位置,当我跳进坑里准备合上棺盖时,师傅终于开口,语气里却没有之前的清冷,而是带着凌冽的肃杀与几分不知来源的疲惫:“生平第一次杀人,做了很久的思想准备吧。”
“也没多久,不过是这七年里捡起来放下去,放下去又捡起来,反反复复地做着想着。”鬼使神差般,我接过了话茬,却不晓得该怎么顺下去。我甚至都忘记问她是怎么知道我要去杀人的,毕竟身上挂着的那些所谓的杀器,在寻常人眼里不过是些破铜烂铁罢了。
但后来,我得到了答案。
“那时候的你虽然有求死的心,却害怕提前去死;
“但现在的你不会了,因为你终于可以安心等死了;
“求死却害怕提前去死的人,不过是滚刀肉遇到了一些不得不去做的事儿,破罐子破摔而已;
“不求死却安心等死的境界,却只有那些人生一等大事已了,红尘再无寄托的人才有权利拥有;
“如果那天你只是急头白脸地钻进地道里去报仇,我绝不管你;但你能在隐忍七年终于等来一个绝佳的机会面前,还保持着充足的耐心和理智,将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我就知道,你本该是我们这类人;
“糟老头子又怎样?直到现在你还怀疑自己吗?我可听你师姊说了,自打你出师后,干起活儿来可是又快又好,连敖游那群混小子没日没夜都赶不上你呢。很好,总算是没给我丢脸。”
当我最后一次见到师傅时,我和师姊刚随她突出重围,却不料在途中又遇上了一队归营的鞑子,影堂里几位人物的名号可一直都高居榜首,碰上我们,也算赚大发了。
宋辽边境的一个破庙里,我向师傅问起那个当年被我忘记,却又在那种时刻重新想起的问题,而师傅也给出了她的回答。我本想问更多,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几年真的老了,腿脚也慢慢变得不利索了。没法再跟着师姊师弟们一起出门找师傅的行踪,便只能是缩在铺头里,等着偶尔一封飞鸽传书,跟老汉我讲讲他们路上的那些奇遇,顺便给他们擦擦屁股什么的。
幸得江湖好汉们捧场,送了我个什么掘墓老头儿的诨号,那我也就干干老本行呗。给我自己,给师姊,给师弟,给仇家,不管是雇主的还是自己的,都选块儿风水宝地,让他们安安心心走了便是。
但我就是没给师傅选块儿好地。
因为我一直都相信,师傅她老人家还活着,
她总是比我更有耐心。
我叫梁无翳,
我是影堂二弟子,江湖人送诨号:
掘墓老人。
影堂的第一篇比较坎坷,虽然一直在写,但是因为工作,所以进度一直不快。
影堂的第一出场的梁老头儿,原型是已故的查老先生,但名字来源是一位比我大不了多点的群友,我希望梁老头儿是那种平时普普通通甚至有点钝的老者,但是却能在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当年的那些血雨腥风。
感谢玄湛樨同学的催稿,让我这两天加快了码字的速度,有一位喜欢我这种风格文笔的书友,很开心,可以说他是我码字的动力来源吧,哈哈。
不用担心看不懂,关于影堂,未来的几篇会慢慢展开的。
我是树懒,影堂故事第一篇,先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