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瞥，萦绕不绝。
我说过，剑客就是诗人。剑客未必真的会写一首诗，但正如陆游所言，“功夫在诗外”，真正的剑客，他们的行止举动和胸襟情怀，其实就是诗。江湖中最堪称诗人的人，是何足道。
何足道在《倚天》开篇出现，与郭襄不期而遇，匆匆邂逅，留下一段琴曲，从此江湖再无斯人的传说。
为了一句对陌生人的承诺，他自西域不远万里来到嵩山少林。古道热肠，其言必信，这是古侠之风。那时何足道三十岁，但已得“昆仑三圣”之名，三圣者：琴、棋、剑，足见其志趣之高远。他长脸深目，瘦骨嶙峋，正是求道修远者“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第二种境界。
因为误会，他在少林寺留下“相期十日，一并领教”的帖子，然后来到山后一片古松林下。群山苍茫，万古空寂，花树无言，鸟鸣几声。于是奏一曲《空山鸟语》。琴声清越，百鸟来林，琴声与禽鸟应答，间间关关、婉转啁啾，但斯人心中却更是寥落。
寂寞啊！于是，一曲奏罢，他又在地上纵横十九线划出棋盘，自弈于林下。
空山寂寂，抚琴自弈。一声长叹，知音难觅。
郭襄为了寻访杨过，或者，其实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已经在江湖上漫游了三年。她一直在路上。此时也来到嵩山。
冥冥的安排，路过的郭襄，骑着青驴，也来到这片古松林下，见到了这个和禽鸟说话、与自己下棋的人。两个世间最寂寞的人就此相遇。郭襄心有所动，为他唱出了一首《考槃》：
考槃在涧，硕人之宽。
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硕人之薖
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硕人之轴。
独寤寐宿，永矢弗告。
《考槃》诗称隐逸诗之宗，是史上第一首叹咏高士的诗歌。没有人知道何足道的过去，只有郭襄这样的解人方能点中他的心事：在山巅、在溪涧、在林边，披发独行，鼓磐而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是不与时俗的孤傲、超然物外的高逸。
一曲歌罢，郭襄已经远去。风萍聚散，本是寻常，就如过眼云烟，了无痕迹。然而此刻，何足道却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平生的抱负，莫名的柔情，都被这一曲《考槃》勾起，一颗寂寞的心被另一颗寂寞的心深深打动。这空山，这世间，只有郭襄的心能够和自己共鸣。
青驴缓缓远去，望着少女的背影，何足道心中荡漾起一曲《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古之写思慕，未有过《蒹葭》者。何足道要为郭襄写一支曲。
十日之期已到，为郭襄编的新曲也已写好，在半山石亭，何足道再遇郭襄。这次两人遇到了西域少林天字辈的寻衅，何足道随手击退了其中二人，潘天耕要为师弟出头，此时的何足道表现出高于其剑术百倍的高致情怀：
潘天耕道：“阁下连败我两个师弟，姓潘的还欲请教。”何足道摇手道：“武功比试过了，没甚么余味。我要弹琴给郭姑娘听。这是一首新曲。你们三位爱听，便请坐着，若是不懂，尚请自便。”左手按节捻弦，右手弹了起来。
这个举动、这段对话，是应当载入江湖逸史、足以入诗的。世间的诸多奔走驱驰，无非名利，奔走驱驰又多的是蝇营狗苟、营营役役，确乎没什么意思，更谈不上余味。生活最重要的是趣味，比趣味更重要的是情感。何足道一生痴爱琴棋剑，剑道固然我所爱，然而，比起心中的一股真情，即便剑，那又何足道哉！“武功比试过了，没甚么余味。＂见到情之所钟的人，满腔的情意正欲倾诉，说什么比试武功，直如焚琴煮鹤。
潘天耕等三人却半点不懂。潘天耕长剑一指，点向何足道左肩，喝道：“快站起来，我跟你比划比划。”
但此时的何足道已全心沉浸在琴声之中……忽然间左肩上一痛，他登时惊觉，抬起头来，只见潘天耕手中长剑指着他肩头，轻轻刺破了一点儿皮肤，但琴曲尚未弹完，俗人在旁相扰，实在大煞风景，当下抽出半截断剑，当的一声，将潘天耕长剑架开，右手却仍是抚琴不停。
这一节描写着实令人惊叹。在刀光剑影、间不容发之际却旁若无人，若非至情至性，又怎能忘怀生死，倾情贯注于一支琴曲？
潘天耕继续纠缠，何足道无奈以左手应接，右手拨弦，按捺琴弦则以口吹气为之，而琴韵不乱。功夫实在是高。但重点不在武功，在琴曲。他为郭姑娘编的新曲是以《考槃》和入《蒹葭》，《考槃》狷介高迈，《蒹葭》空灵绝美，两曲交融和应，一颗寂寞狂狷的心顷刻之间便如一河秋水溯洄，漫向宛在水中央的伊人。他有一颗骄傲的心，他也有美好的情感，只有意境苍茫的蒹葭诗句才能表达他对郭襄的倾慕。
这一首《考槃蒹葭曲》真是天外之音，曲中的缠绵依恋之意，郭襄岂有不知，但她只是默默静听，此刻她的心情微妙复杂，无以言表，只有将之永藏心底。
数百年后，诗人徐志摩把它轻轻吟唱出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迹。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
方向 。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豁达洒脱的诗句埋藏着深深的伤感和惆怅，令人神伤。
这时，不解风情的潘天耕却是一剑快似一剑。世事往往如此，华丽的衣袍爬满了虱子。何足道发力击断了潘天耕的剑，焦尾瑶琴的琴弦也因之断绝，“噌”的一声，一段衷曲就这样嘎然而止。世事纷纭，无休无止，竟容不得一段美好情愫表达完整。
然后是少林寺前的践约。为郭襄的一句话，何足道将比剑改为弈棋。天意弄人，何足道在寺前大青石上划下棋盘，不意却被误打误撞的觉远踏平，与少年张君宝比拳，又为君宝远超其年纪的功夫所折服，这时的何足道又一次表现出他豪迈清扬的洒脱精神：没有羞恼不甘，也没有相约再会之期，他只是留下“佩服”二字便翩然而去。那首未及弹完，他曾说要再弹一遍给郭襄听的曲子，终成绝响。
江湖依旧多事，但郭何两人却已天各一方。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世间苦无知音，纵活千载，亦复何益？”滔滔俗世，滚滚红尘，没完没了的恩怨情仇。江湖事，从来都是在刀头剑口上论说，然而，在触及剑尖之前，我愿意抛开一切，忘情弹奏一曲《考槃蒹葭》。
只是上天，既然安排郭襄来到这片松林，既然遗下了《考槃》和《蒹葭》这样动人的诗句，为何又先为郭襄准备了风陵渡口的一夜风雪、猎狐冒险的湖上滑冰，还有生日晚会的漫天烟花？
多年以后，每当落霞满天的黄昏，在峨嵋万佛顶，郭襄会不会眺望远山，久久伫立?每当风雪初霁的深霄，在昆仑坐忘峰，何足道会不会披衣夜起，月下徘徊?
何足道邂逅郭襄，是金书里头令我激赏再三的难忘段落。琴棋书画，雕虫小技，皆余事也。世间许许多多的事其实真的并不重要，即便是剑。在世间万物之上有更高的东西，那就是真挚的情感。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为着这些情感活着。何足道又是我最钟爱的人物，矫若惊龙，飘若游云。面对无常的世事，无怨无尤，淡然处之。在缘起缘灭间，飘然而去，然后把一切交给命运，纵然今生不再相逢。
以万物付万物，出世间于世间，此之谓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