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镰刀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伯乐第十一期【家】主题写作活动

01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一九七四年,中国西北,煤炭部西三局之一的海勃湾矿务局,下属的平沟煤矿家属区周边,突然之间就有无数防震棚错落有致地冒出来。这是因为连续几天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地震,这里坐落在北方地震带边缘,防震减灾成了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项任务。

国民经济刚刚有所好转,矿山都在放高产,工人们只能利用休息时间,帮老婆孩子们选好地址,搭起防震棚子,又从副业场弄来了很多金黄色的麦秸,全都堆在防震棚边上,匆匆忙忙吃点饭,辞别老婆孩子,又投身到矿山生产中去了。

那时候我五岁,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不敢一个人带着我们在家里住,万一再发生地震,母亲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更没法照顾我们四个孩子。父亲也安顿了母亲,只要他上班了,到了晚上,就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去防震棚睡觉。

防震棚很小,刚刚能挤下我们一家六口。虽然父亲上班不在时我们多少能宽敞些,但是炎热的夏天,防震棚里比蒸笼还热。天黑了母亲是不让我们乱跑着玩的,看到我们都热得不行,只好带着我们,一起坐在防震棚边没用完的麦秸垛上乘凉。

“妈,多久才不用睡防震棚了呀?要不我们回家吧,我还是喜欢睡咱家的大炕。”我拢了拢身边的麦秸,趴在母亲的腿上,天真地问。

“我也不知道,等你爸爸回来,你去问他吧!你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可不敢带你们在家里睡,上次半夜地震,幸好你爸爸在,他反应多快呀,一下子把我推醒,喊你大姐二姐快往外跑,一只胳膊就把你和你妹妹抱起来,另一只手抻了条被子,咱们全家不但撤到安全的地方,还有条被子取暖。”妈妈顺势搂着我,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小脑袋瓜,扑哧一声笑了,又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平常怕你们把衣服弄脏了,根本就不让你们钻草垛爬麦秸堆,现在每晚都能睡在上面,有啥不开心的呀!”

“切,没事找事!”二姐抱着膝盖,背靠着大姐,听我和妈妈说话,转过头斜了我一眼。二姐厉害,动不动就揍我,血脉压制,吓得我不敢吭声了。

“妈,小妮儿的爸爸妈妈白天都上班,小妮她们都玩疯了,你怎么不上班呢?”大姐特羡慕小妮姐她们,每天除了上半天学,剩下的时间到处疯跑着玩,没人管。她也想让妈妈上班,这样大姐也能带着我们像小妮那样自由自在地玩耍了。

“你爸呗!人家都替我找好了活,一天能挣八毛钱,多好的机会呀,他却怕我累着,说我干不了,挣钱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在家照顾好你们四个孩子就算大功臣了。”妈妈又沮丧又可惜地说。

“小妮儿姐的妈妈能干,凭什么你不能干,爸爸这是瞧不起人。”十二岁的大姐,在替妈妈打抱不平。

“傻孩子,不是你爸瞧不起人,他是心疼咱们,我去干活,肯定又苦又累,你们呢,就没人管了,用不了几天就成了没娘的可怜孩子了。你爸多好呀,他说让我把你们照顾好,他多挣点就行了。以前在老家,还没有你们的时候,你爸爸可支持我干活了。”

“那妈妈,你在老家干活时累不累?给我们讲讲你和我爸在老家的事,行不行?”大姐突然转身,往上面爬了爬,搂住小妹,跟她一起靠在妈妈身边,闪动着大眼睛,看着妈妈。

妈妈没有吭声,抬头看着西南天空中的弯月和眨着眼睛的繁星,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这时候,三岁的妹妹已经倒在了妈妈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妈妈一边轻轻地拍着妹妹,一边对我们说:“妈妈刚刚嫁给你爸爸的时候,可厉害呢,特别是秋收割麦子,左手用镰刀,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左手镰’,在修河渠时,还得过奖呢!”

寂静的夜晚,繁星点点,偶尔会传来几声不肯睡去的那些孩子的尖叫,水银般的月光,洒在大地原野,洒在我们身上,星星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错落有致高高矮矮的防震棚,一阵微风拂过,凉爽了很多。我们的童言童语,勾起了母亲的回忆。在麦秸堆上,母亲娓娓道来,给我们讲起了她在农村老家劳动的故事。

02

五黄六月,秧苗才长出来,锄草是很轻松的活。作为才嫁过来的媳妇,母亲没有按照规矩休息个十天半月的,而是听父亲的话,积极主动地参与合作社生产小组,很快就出工干活挣工分了。

“唉!锄草挣不了多少工分,再过几个月才能到抢收的时候。到那时候,我又能跟老爷们挣一样的工分喽!”

说话的是妇女生产小组的小组长,人们都叫她“大胖娘们儿”这个外号,大名小名却慢慢忘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生得人高马大,猛一看,还以为这是一个典型的憨厚农妇,可仔细看那双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些许奸诈。能干也能吃,肥胖又健壮。到了地头,头也不回地嘟囔着,扛着锄头,一屁股坐在了树荫下。

后面的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也完成锄草的任务,跟着她到了地头边的大榆树下,有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扔掉锄头,跑在了前面,有的爱惜农具,细心地擦掉锄头上的泥土,把它扛在了肩上。跟着大胖娘们的几个姐妹,七嘴八舌地顺着她说些好听的话。母亲没有吭声,只是坐在了一边,从脖子上拽下毛巾擦汗。

大胖娘们与她那些好姐妹对视了眼神,喊了母亲的小名一声:“小琴,离我们那么远干啥,过来,过来,坐近点,我跟你说说割麦子的事。”

“行呢!”母亲往她们那边挪了挪,并没有挤进她们人堆里。她也想跟村里的姐妹们多亲近一点,可毕竟刚刚嫁过来,虽说两个村子距离不远,以前在娘家时下地赶集都见过,但还是没有达到称姐道妹的地步。

“我看了,你身材矮小瘦弱,估计到了秋收时干不了大活,到时候你就跟着秀花美香她们给我们做后盾吧!把水送到地头,谁先完成任务,就给她倒碗水,再把小红旗插在田埂上,非常轻松,就是工分挣得少。怎么样?姐姐我可是照顾你的呀!”

母亲没想到,大胖娘们这时候就开始给她安排秋收时的任务了,明显是看她身体不行才这样说的。母亲微笑的面孔僵住了,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觉得哪里不对,又小声说:“割麦子的活我能干,不要小看人呀!”

声音虽然小,但大家都听见了。坐在大胖娘们身边的秀花,大大咧咧地说:“到时候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那可是要跟男人们比着干的,要是把你累着,不就成了我们欺负你了嘛,可不行,还是跟我们送水插旗吧!”

母亲缓过劲来,笑着说:“太谢谢你们的关心了,不过,做饭这方面,我是承认不会的,在家里就没有进过厨房,可要说割麦子,不见得比谁差,肯定落不下的。”

大胖娘们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她等得就是母亲这句话,立刻接过话茬,盯着母亲问:“真的吗?真的落不下吗?到时候你敢跟我比试比试吗?”

母亲看着大胖娘们那挑衅的目光,毫不示弱地说:“那有啥,不就是收割比赛吗?比试比试就比试比试,肯定不让你落下。”

“呀!小琴挑战大胖娘们喽——”美香借机起哄,声音提了高八度,从大胖娘们身边都站起来了。喊完这一嗓子,居然走到母亲身边,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一副佩服的表情,笑着对母亲说:“别的不说,我就佩服你这勇气,我们可不敢挑战她,那身体,乖乖,干起活来比老爷们还老爷们,走,跟她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太好了,总算有人站出来了!”说完不等母亲说话,连拉带推就把母亲推到了大胖娘们跟前,伸出手,一手抓着母亲的手,一手拉过大胖娘们的手,让她们拉勾。

大胖娘们一下子就勾住了母亲右手的小拇指,晃了晃说:“大家都听着啊,如果小琴能在秋收割麦子时赢了我,我就提着礼物,请王奶奶主持,一个头磕在地,认下小琴这个好妹子。如果我行了,就不用小琴破费啦,让她送一套强子复员带回来的海军军装就行,一套啊!海军背心,蓝裤子,解放胶鞋,一件都不能少,大家伙儿说怎么样啊?”

“好啊!好啊!我们又多了一个小姐妹儿了!”

“我看行!”

在大胖娘们的鼓动下,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都兴奋起来,围着她俩,欢呼雀跃,尤其是起哄架秧子的秀花和美香表现出来了异常的欢欣鼓舞,就好像她们特别希望母亲能够赢了大胖娘们似的。

母亲一下愣住了,没想到大胖娘们这样说,买礼物请王奶奶主持,看似规格很高,但是根本花不了多少钱,而父亲复员带回来的海军军装,却是十分珍贵,就连他们成亲时,父亲都是穿的新军服。就那么几套,除了给了我爷爷一套外,大伯们都没有舍得给。

母亲有些犹豫,轻声细语地说:“军装我得问问强子,不知道他同意不。”

听见母亲这样说,大胖娘们眨了眨眼,一把搂住母亲,好像从来都没有把母亲当外人似的,笑着说:“咋?不是说过门就当家吗?一套衣服都做不了主,那可不行,不能让强子只是嘴上说让你当家做主,要让他拿出实际行动。对不对?”说完还朝着秀花和美香挤了挤眼睛。

大胖娘们的左膀右臂秀花美香立刻会意,跟唱双簧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刚过门,一定要说了算,否则以后就更不行了。”

“对呀,你这新媳妇,进门就得把强子管住,别管大事小情,一律都得听你的。没事,我们支持你。”

母亲在她们强大的攻势下,有点下不来台,稍微想了想,不能在这个时候把面子丢了,无奈咬牙答应说:“好吧,我回家跟强子说,不就是一套军服嘛,我想他会同意的。”

“这就对了嘛!”美香看了看大胖娘们,得意地笑了。

大胖娘们看到她们蓄谋已久的阴谋得逞,大手一挥说:“这事就这样定了,走吧,还有一部分地没有锄完,我们去把剩下的干完了,可不能让人说咱们只顾聊天不干活呀!”

03

母亲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和大胖娘们打赌比割麦子的事,越想越不对劲,等到进了家门,才缓过劲来,明白了这是中了大胖娘们她们的圈套。当时只顾面子了,其他什么都没有想就答应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母亲做饭不行,也不知道做什么饭,胡乱洗了洗脸,坐在灶间往大锅里舀了几瓢水,边添火边发愣。

这时候奶奶挎着篮子进了院,推开门就喊母亲的小名。母亲听到是婆婆来了,赶紧站起来迎出去,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奶奶说:“知道你不会做饭,这饽饽篮子里有几张大饼,还有咸菜疙瘩,你熬上一锅棒子面糊糊,把咸菜切了,强子回来正好吃。”

“行,娘呀,您屋里坐!”母亲接过篮子,正要请奶奶进屋,却看见奶奶摆了摆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大饼还是热乎的,我烙了一晌午,你们吃,我先回去了,一屋子锅碗瓢盆等着收拾呢,有时间教你烙大饼。”说完挺着腰板,一只小拳头端在腰间,另一只手半握着,有节奏地甩着,两只小脚十分有力地蹬着,“噔噔噔”,转眼就消失在母亲的视线里。

父亲回来时,母亲把糊糊也熬好了,盛在碗里,放在了小矮桌上等着父亲来吃。脸盆里的水不凉不热正好,父亲洗涮完,一屁股坐在小木凳子上,说了一句:“咱妈烙得饼,比别人家的都大,吃起来又香又得劲。”

母亲无心吃饭,看着父亲大快朵颐,几次想跟他说上午锄草时发生的事,都没有勇气说出来,直到父亲吃饱喝足了,看见她没怎么吃,就问母亲:“咋啦,是累了还是不合你的胃口,怎么不吃呀?”

“强子,我惹事了,跟你说,你可不能发火呀!”

“你能惹什么事,难道你跟娘顶嘴了?”

“不是,我怎么敢跟咱娘顶嘴呀,再说,娘也不会说我什么。是,是,唉!我好像上了大胖娘们她们的当了,今天,锄草间歇时,大胖娘们说……”

母亲一五一十地跟父亲把上午发生的事都说了。父亲当时就火了,说:“我复员带回来的这几套军服,村里人都惦记上了,就算输给她,一套军服也没有大不了的,关键还是面子上过不去,你才嫁过来就被她们拿捏,那不行,可是要论割麦子,估计你也赢不了大胖娘们。这咋办?”

“不行我就去找她,就说不比了,算她赢。”

“那更不行了,既然拉勾了,就不能反悔,咱可不能让村里的人说三道四戳脊梁骨。”

“那咋办呀?总不能让我躲回娘家吧?我倒是想跟她比试比试呢!”

“去年秋收时我见过你下地,肯定比不过大胖娘们……等等,躲回家?有了,你就回娘家,我送你回去。”父亲猛然眼睛一亮,似乎有了主意。

“啊!你这是?让我躲回娘家……”母亲没有明白父亲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看着父亲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我大舅哥呀!回去找咱哥,他肯定有办法,咱俩光瞎胡想,怎么忘了咱还有一个足智多谋的哥哥呢,哈哈!”父亲笑出了声,也有了办法,大手一挥,坚定地说:“就这样,赶紧收拾,一会儿咱俩就回闫家庄,看咱哥哥给咱们解决这问题。”

母亲的家庭,解放前是闫家庄最大的地主,姥爷很开明,一只在暗中支持政府,到后来把自己的土地,除了留下一小部分自给自足外,剩下的都上交了。现在虽然依旧划上了地主的成份,但没有受到冲击。这些也跟我的舅舅有关系,他被方圆百里的乡亲们称为“土秀才”,为人处世正直善良,无论大事小情,遇见事情总是能逢凶化吉,妥善解决,深得乡亲们的崇敬。

县里的头头脑脑也都找过他,想请他出来做事,却被舅舅委婉拒绝了,表面上说自己是乡野村夫,在村里还能将就,出去做事就不行了,其实就是看不上某些人的工作作风。守着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落得个清净。不过,即便如此,有时候会被请了去帮忙,像这样临时性的工作,舅舅碍于情面,还是会去的,毕竟他深深地明白,人活在世上,人情世故是不能没有的。

舅舅看着他最小的妹妹和最中意的小妹夫回来了,从他们的眼神里,判断出来肯定有别的事,但并没有急着询问,只是微笑着和我姥爷一起坐着与父亲寒暄。母亲早就被姐妹们拥到姥姥的屋子里,问长问短,嘻嘻哈哈地热闹起来。

我的父亲是复员军人,参军前就和母亲定下了亲事,两个人属于当时刚刚流行的自由恋爱。后来,父亲放弃了海军士兵退伍优厚的待遇和政府安排好的一切事宜,只为回到这穷乡僻壤,迎娶母亲,孝顺父母。尽管他的决定一度让大家感到惋惜,但冲着父亲对母亲的爱,对父母的一颗孝顺心灵,越发让亲朋好友们敬佩了。

姥爷是个豪爽的性格,不拘小节,也没有舅舅那么心细,自然不知道他老闺女和女婿回来的原因。舅舅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却不肯先问,父亲沉不住气,一碗茶喝下去,还没等续水,就一五一十地把母亲和大胖娘们比赛的事合盘说出来了。

姥爷看了看父亲,转头看向舅舅。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决不能让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女婿在婆家村里没了面子,但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高招,就笑着安慰父亲,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转头对舅舅说:“你老妹子的事就交给你了,说什么也得把这面子挣回来,让你妹子以后在婆家的村子里能挺直腰板走路。”

村子里的人,夏天都是用蒲扇扇凉,舅舅却一直用折扇,折扇代表着他的身份和水平。

“刷”地一声,舅舅把折扇合起来,在手心里拍了拍,自信地笑着说:“这事容易,就看你俩能不能在秋收之前这几个月下决心了,让老妹子吃点苦,先苦后甜嘛!”

这时候,姥姥扯着嗓子喊坐在屋里说话的他们吃饭。原本不到饭点,只是因为全家最爱的母亲和最受尊敬的父亲回娘家了,姥爷才让早点做饭,多弄些菜,大伙儿坐在一起热闹热闹。

舅舅站起来,让姥爷先行,然后牵着父亲的手,边走边说:“把你悬着的心放下,放开腰带吃喝,一切都让我来处理。等吃饭的时候,我来详详细细地安排,咱家这么多人,群策群力,这事保准办得妥妥滴!”

04

姥爷总共八个儿女,七个是女儿,只有舅舅一个男丁。除了大女儿二女儿远嫁到了天津,最小的女儿嫁到邻村,其余的四个女儿都嫁给了本村的人家。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再加上没事也过来迎接小连襟的几个女婿,还有姥姥和舅妈,一大家子人,十几口子围坐在一起,虽说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但肥鸡肥鸭大鱼大肉有,时新的蔬菜瓜果也有,还很丰盛的。

姥爷舅舅和父亲都不善于饮酒,几个连襟却是海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姥爷怕再喝下去误了大事,咳嗦一声,让儿女们安静下来,面无表情地说:“你们的老妹子和女婿这次回来,是遇上事儿了,事儿不大,但需要你们帮忙,一会儿东山来安排,都用点心,一个个都别稀里糊涂的。”

姥爷说完,大伙儿都没有吭声。吃饭之前,母亲已经跟姥姥说了,几个姐妹有在场的,知道母亲准备跟大胖娘们比赛割麦子的事,有的不知道,几个女婿来得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伙儿就都看向了东山舅舅,等着他来安排。

舅舅为了显示这事儿的重要性,放下筷子和酒杯,站起来说:“既然是比赛,那咱们就冲着赢她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五,你可是有名的铁匠,把你珍藏的好钢拿出来,结合老妹子的身材比例,给她打造一把趁手的镰刀。五妹子可不能拖后腿呦!”

“那是自然的,我和老妹子关系最好了,他要不用心,就让他睡柴房,哈哈!”母亲的五姐性格跟姥爷最像,当即就表态了。

“没有问题,看我的手艺吧!”五姐夫也点了点头。

“老妹子从今天开始,要住在娘家,强子你只管来往两个村,就对你们村的人说,这里有大活,需要帮忙,两边跑,两边都不耽误。你们这还是新婚呢,我们可不想让你俩分开。咱们这里要啥有啥,保准把老妹子的身体养足了。”舅舅本来开始板着脸,说到这里也笑了起来。

父亲没有笑,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但考虑到这是为了以后着想,也点了点头。

“那个大胖娘们割麦子干活我有所耳闻,论力气老妹子肯定比不上她,但是割麦子不光光是力气,最重要的是速度和耐力,抢收,抢收,就是抢时间。这方面四妹子和四妹夫经验最丰富,你们也是方圆百里的割麦子好手,家里的活先放下,着急的活我让别人帮着干,一心一意教老妹子就行。”

“老妹子,这有啥,跟我教你四姐一样,南山坡上有的是青草,每天去割草,不但能锻炼出速度和耐力,还能给家里的牲口准备下冬天的草料,多会儿赶上你四姐了,那就算出徒喽!哈哈!你可别埋怨我跟你四姐督促你呀!”

“我明白,我们这次回来请哥哥姐姐们帮忙,就是下了决心,只要能赢了大胖娘们,吃多大的苦都愿意。过去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因为疼我,处处都惯着我,现在我都成家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非要做出个样子来。”

母亲以前不是没有干过非常劳累的农活,只不过岁数小,又是家里最小的,所以被家里人都娇惯着,除了争强好胜地干干活,大部分时候都是玩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人攀比,也没有人敢指责她。

一家人乐呵呵地吃喝到日头快要落山时,因为父亲要回去,十几里路,得走个把时辰,天黑了也没有个照亮的,还是趁着天亮回去。舅舅把父亲送到村口,又嘱咐了他一通,让父亲回去后要一声不响,不能把母亲在娘家准备比赛的事暴露了,要尽量表现出没有办法听天由命的样子来,给大胖娘们和村里人一种假象,到时候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果然不出舅舅所料,第二天,大胖娘们没有看到母亲出工,心里就犯了嘀咕。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看见母亲,正好黄昏时分在路上遇见了父亲,就假装关心的样子,向父亲询问母亲。

“强子,咋这几天没有看见小琴呀?”

父亲看了大胖娘们一眼,欲言又止,还叹了口气,就是没有回答她。

“咋啦这是?好几天都没有看见她了,不会是累着了吧?”大胖娘们见父亲没有说话,又皮笑肉不笑地问。

“唉!”父亲先叹口气,无奈地说:“快不要问了,前几天不是因为你们要打赌比赛割麦子的事嘛,正赶上她又没把饭做好,我就多说了她几句,这倒好,跟我赌气了,非要回娘家学做饭去,正好我岳父在盖房子,以帮着我岳母给大伙儿做饭为理由,住在那里不回来了。你也是,比啥不行,非要比割麦子,她从小就娇生惯养的,哪里能跟你比。”

“啊!那我们比赛割麦子的事不作数了吗?”大胖娘们心中有数,故意问父亲。

“你们不是都拉勾了嘛,放心吧,到时候一套军服肯定给你送到地头。”父亲停顿了一下,又表现出祈求大胖娘们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反正到了这种地步了,我得先跟你说说,到时候说什么也得让着她点,可别落得她太远了,那样多难看呀,乡里乡亲的,她又是我新过门的媳妇,差不多就行了。她以后处处得靠你照应着,反正她是赶不上你的。”

“哎呀,我们那就是开玩笑呢,她怎么当真了呢,再说,那一套军服,我穿着也不合适不是嘛。”大胖娘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了,假惺惺地说。

“你这身材肯定不合适,不过,我大哥跟我差不多,他穿正合适。不说了,我得回去了,还要自己做饭吃呢。”父亲说得好像那套军服已经归了大胖娘们一样,让她打心眼里笑出声了。

“要不去我家吃点,跟你大哥喝两杯?”

“不了,不了,明天我也得去那边帮忙,今天回去凑合吃点,明天一大早就得过去了。”

父亲回到家里,正准备自己弄点吃的,奶奶踩着小脚就进了院,先喊了母亲的名字,见走出来的是父亲,就问:“小琴呢?怎么这两天没有看见她?”

父亲接过母亲用一块布包着的玉米饼子,笑着说:“她不是不会做饭嘛,我说了她几句,赌气回娘家了,正赶上那边盖房子,就留下来跟我岳母学做饭呢。”

“早就跟你说过,不许你嫌弃她不会做饭,早晚我会教她的,哪里轮到你说人家了,你这个臭小子,我让你说,我让你说……”奶奶从院子里捡起一根小树枝,高高举起,轻轻地落在父亲头上身上。

“娘呀!别打呀,主要是盖房子需要她帮忙做饭,十几里路,我也不愿意她来来回回地跑,这不,明天我也得过去帮忙脱坯。”

“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嫌弃人家,臭小子,明天过去看看,需要人帮忙找人捎个话,让你哥哥他们过去帮忙。我走了,你自己吃吧!”奶奶说完,把手里的树枝扔掉,噔噔噔,小脚如飞地回去了。

为了让母亲能跟大胖娘们的比赛中获胜,父亲破天荒地说了谎话,也是第一次没有对奶奶说实话。

05

到了秋收时节,母亲从娘家回来了。

整整一个夏天,母亲都在干一件事,每天拿着五姐夫给她专门打造的趁手镰刀,去南山坡给家里的牲口割草。这把镰刀,看着比平常大家用得镰刀小一些,却精致了许多,更适合母亲,刀刃处闪着寒光,就连刀把都打磨抛光过。开始的时候,四姐四姐夫带着她,不停地纠正母亲的错误动作,后来,母亲终于掌握了割草的要领,一两个月以后,就单独上南山坡了。

姥爷平生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夸赞了母亲,看看院里牲口棚中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草垛,再看看明显被晒黑了也明显健壮了许多的母亲,看着舅舅,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舅舅在母亲临走之前嘱咐她:“记住了,现在的你不比任何人差,比赛时开始不能发力过猛,要跟在她的后面,到了中间,一定要咬住不放,跟她齐头并进,当看见对面地头上的人时,就是你拼命的时候,到那时,什么都别想,一门心思往前赶,只要超过她一段,她再想追,可就追不上了。”

母亲点了点头,信心满满地说:“这次我得把她落下,让她心服口服地上门认我这个妹妹。”

一望无际的麦田,大片大片的麦子随风掀起令人心动的麦浪,仿佛理解了人们对丰收时的喜悦,也跟着摇头晃脑地舞蹈起来。

抢收,抢收,就是跟老天爷赛跑,割麦,拉运,脱粒,晾晒都要在几天内完成,还要祈求老天爷别下雨。大胖娘们天不亮就去村里领了任务,在村口把姐妹们召集在一起,浩浩荡荡向村南属于她们责任区的地方出发了。

至于和母亲比赛割麦子的事,她认为手拿把掐,怎么干都不会输,根本没把母亲放在眼里。在她的眼里,只有工分,剩下的就是惦记着父亲的那套海军军装了。

安排好秀花美香这些偷奸耍滑的人送水插旗,便与十几个姐妹一字排开,每个人后面跟着一个收敛捆绑割下来的麦子,出了一口气,看了看左边手拿镰刀头戴大草帽的母亲,便下令开始割麦子。与以往一样,大家也没有把母亲和大胖娘们割麦子比赛的事放在心上,依旧嘻嘻哈哈的,劳动是快乐的,也是必须要开心的,如果闷着头干活,会越干越累。

母亲看着大胖娘们先上了手,便跟着挥动着镰刀,割掉第一把麦子。跟大家不一样的地方,是母亲左手握镰刀。习惯用右手的,看着母亲割麦子还有些不适应,总感觉特别别扭,这更让大胖娘们和她的拥趸们看不上母亲了。

伴随着前面割麦子的刷刷声和她们身后的说笑声,齐刷刷的麦子被一点点放倒。大胖娘们果然厉害,割出几十米后,渐渐地把母亲甩开了一米多。

“落下了,落下了!”大胖娘们身后的张嫂,看见母亲落后了,早早就大声喊了起来。

跟在母亲身后的人,是还没有出嫁的姑娘,算起来也是父亲出了五服的亲戚小花。尽管她也认为母亲跟大胖娘们比赛是必输的,但出于沾亲带故,也在母亲身后压低声音说:“小嫂子,别急,反正也赢不了,割到地头就算完事,咱不用跟她拼命。”

母亲不急不躁地回头笑了笑,也小声说:“这才哪儿到哪儿,离地头远着哪,今天小嫂子让你开开眼,见识一下闫家庄的左手镰。”一边说着,手中并没有停下来,匀速前进,不慌也不忙。

整块麦田,大约一百五十米左右,估摸着到了五十米的时候,母亲稍微加快了一点速度,很快就追上了大胖娘们,又与她齐头并进了。这时候母亲并没有超过大胖娘们,两个人你急着前进一步,我就追上你一步,就这样僵持着又前进了几十米。

大胖娘们看着没有把母亲甩开,不免有些着急,连脸上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不断加速,想把母亲彻底甩开。可无论她怎么加速,母亲总是能赶上她。

到了中间的时候,其他人早就被落下了,有的为了看热闹,故意停下来观看,这时候有人发出惊奇的声音:“咦!小琴这左撇子还挺利落,都到中间了,居然没有被落下,没想到,没想到!”

“看来大胖娘们今天遇到对手了。”

“胖嫂,加油啊——”

“大胖姐,你快点呀,怎么着也得把小琴落下呀!”

大胖娘们这时候根本就听不进去这些话了,她自己知道,刚才已经尽全力了,她可能小看这个瘦小的新媳妇了。当她停下来,重重地喘了口气时,猛抬头,发现母亲已经超过她了。

“快!快快,不能让她超过你!”大胖娘们还没怎么样,身后的张嫂却慌了,望着母亲已经超过她们一米多了,一连串地催促,比她自己参与比赛还要着急。

大胖娘们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大叫一声:“啊——”像一头发了疯的猛兽,开始拼命了。

但此刻她再拼命,为时已晚,母亲拿出了看家本领,左手镰刀有节奏地挥动着,一二三割三次,收拢放后面,转身继续一二三,明显速度越来越快,就连身后的小花都有点跟不上了。

困兽犹斗的大胖娘们,往年割麦子,根本不用尽全力,轻轻松松第一个到地头,汗水顶多把肩背湿透。现在却不一样,老天仿佛跟她作对似的,让上午的太阳散发出更毒辣的热量,不断焦烤着她。就连手里的镰刀也有点不听使唤了,使用起来总是别别扭扭的。

已经看到地头上的秀花美香了。母亲知道,这场割麦子的比赛已成定局,剩下的二三十米,大胖娘们就是插上翅膀,也无法追上她了。

最后十几米时,大胖娘们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突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扔掉手里的镰刀,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追不上了,根本就追不上,这场比赛她输得太冤了,大意失荆州呀,都怪自己小看了这个左撇子小媳妇,这也太丢人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原本想弄一套军服给自己当家的穿,现在别说军服了,晚上还得拎着礼物去认干姐妹。

母亲看到大胖娘们坐下来,也放慢了速度,抬头看着地头上张牙舞爪的秀花美香们,脸上露出了微笑。

“胖姐,就算输了,也不能停下来,让她落下的太多了,那不是更丢人,咱让着她点,这次算成全她,下次再赢她不就行了。”张嫂看着已经落后三米多了,知道这次大胖娘们肯定是输,一边安慰她,一边用手拉着大胖娘们的胳膊往起拽。

大胖娘们这时候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力,被张嫂拽起来,下意识地又割起来,她此刻盼望的是快点结束这场丢人的比赛,或者是母亲突然出现点什么问题,让她侥幸获胜。可惜,这一切随着母亲比她快了五六米完成任务,率先到达地头,接过美香递过来的开水,脚下是象征着胜利的小红旗,在人们的惊叹中以胜利者而告终。

“真没看出来,左撇子镰刀居然赢了!”

“呀!左手镰好厉害呀,服了,我是服了。”

这时候,大胖娘们也终于完成了任务,倒在了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秀花美香搀扶的搀扶,递水的递水,还在为大胖娘们打抱不平:“这次不算,胖姐天不亮就去领任务,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一碗,不公平呀!”

“是呀,是呀,不算数,不算数!”

大胖娘们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碗塞到秀花的怀里,把小红旗从土里拔出来,递给美香,没好气地说:“去,把小红旗给小琴插上,让她那里成两面红旗。什么不算数,输了就是输了,晚上,跟我去认干姐妹!”说完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拿起镰刀,头也不回地走了。

06

黄昏的太阳刚刚落下山,天边那几朵漂亮的云彩,就像开心的洋娃娃一样,张着肉嘟嘟的小嘴在笑。抢收的人们各自放下手中的活,有说有笑地一起回家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分散,路上的人也很快消失了,紧跟着就是炊烟袅袅升起,在秋老虎的余威下开始做晚饭。

抢收需要几天的时间,好在老天有眼,这几天都是大晴天,只要赶不上下雨,抢收就会顺利进行,人们对丰收的喜悦心情,都会不自觉地从脸上显现出来。

母亲一战成名,把大胖娘们赢得直接回了家,妇女生产小组没有了带头人,大家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小李庄的村干部李老栓及时出现,问了问情况,也有些惊讶,便多看了母亲几眼,然后临时指派张嫂和几个岁数大的有经验的,参与过几次抢收的大嫂,让她们带着几个姐妹,分头去把剩下的麦子割完运到打麦场。

母亲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跟着张嫂继续收割,没有了比赛紧张的气氛,干起活来轻松自在,一点都不觉得累。收工以后回到家,进门就喊父亲,可惜父亲在村南的另一块大麦田干活,此刻还没有回来。母亲围着两间屋子转了一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进了厨房,点火烧水和面,准备做一锅面条吃,当她把水烧好了,趁着醒面的间歇,兑些凉水擦了擦身上,刚把水泼在院里,院门开了,父亲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微笑自豪地看着父亲。父亲之所以回来晚了,跟他怀里抱着的东西和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的三条鱼有关。原来父亲在部队跟一个南方战友学会了下钩子,村东边有块很大的水坑,里面有大鱼,只不过大家都没有时间去捕鱼,父亲却弄了十几个钩子,甩进去,把绳头绑在坑边的树干上,才去参与抢收。干完活先去大水坑边,居然钓了七八条一尺长的大鱼。扯断几条柳树枝,把钓上来的鱼穿了,依旧没回家,先去了爷爷家,自己留了三条,其余的都给爷爷奶奶留下了。

父亲扭头走的时候,被奶奶叫住,包了几张玉米面掺白面的大饼,说这几天抢收累,你们就别做干粮了,每天都来这里拿,好的没有,能管饱的有的是。

“今天犒劳犒劳你,咸菜炖鱼,再煮点花生米,炒黄豆,嗯……你再切一盘杠子咸菜,淋点香油,洗几颗小白菜蘸酱吃,把我带回了的白酒拿出来,喝一杯,解解乏!”父亲嘴里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一个盆,咣当一声,把鱼扔进盆里,准备收拾鱼。母亲愣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当父亲坐下准备给鱼开膛破肚刮鱼鳞时,一盆清水便端过来,放在了父亲的身边。

母亲依旧没有说话,所有的话,都在她的笑脸上。转身进厨房,把父亲带回来的大饼放进小笸箩里,花生米黄豆都用碗盛着,给父亲准备好,又从咸菜坛子里捞出半小盆咸菜疙瘩,挑出三个大的,切成细条,本来讲究的人家,这咸菜是要切成细丝的,但父亲喜欢吃稍微粗一点的,并把它称之为杠子咸菜。剩下的咸菜疙瘩,一切两半,留着炖鱼。

三条鱼下锅后,香喷喷的味道才出来,就听见有人进了院,吵吵巴火地又喊又吆喝,原来是大胖娘们在秀花美香的陪伴下,每个人手里拎着一样礼品,无非是点心、桃酥、两个水果罐头,还有一样很特别,用手巾包着,里面是自己晾晒的果脯,前来认干姐妹。王奶奶是村里岁数最大的,主持了很多次结拜姐妹的仪式,八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身板依然硬朗,她走在最前面,脸上的皱纹就像盛开的花。

后面出现的人比较意外,从来都不参与村里结拜姐妹的村干部李老栓,这次居然也来了,后面还有一帮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老嫂子,被李老栓像轰小鸡似的,都撵出去了。进来的五个人都闻到了鱼肉的香味,李老栓哈哈大笑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算赶上了,哈哈哈!”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块盘子一样大小的玉米面枣糕,意思是他没有空着手来。

四四方方的小饭桌已经摆得快要满了,看这架势,东西都没有地方放了。父亲毕竟军人出身,见多识广也反应迅速,从院里搬来四个小木墩,把做饭的案板往上一放,正正好好,虽然比小饭桌稍微低点,但还是可以放下许多东西的。

“你们进行你们的,我先找强子说几句话。”李老栓的身份不一样,他要是不说话,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李老栓说完就拉着父亲走出屋子,任凭屋里一帮女人嘻嘻哈哈,他却严肃地跟父亲说了起来。

看着屋里的家什被褥收拾得整整齐齐,连王奶奶都啧啧称赞,刚复员回来的父亲,依旧保持着军人作风,东西都归置得像模像样,尤其是被子,折成豆腐块,有棱有角的,村里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呀。

“大胖娘们说话算话,就是没有割麦子比赛,她也早就跟我说过,一定要认下小琴这个好妹妹。咱要说在头里,大胖小琴你俩都认可,见了礼,就不能改了,可别‘干姐妹儿长,干姐妹儿短,干姐妹儿打架我不管’呀,那可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王奶奶一手拉着一个,亲切地说。

“我才嫁过来,跟村里人不是很熟(shou)胖姐不嫌弃我,真的美死了。”母亲接着话茬说。

大胖娘们也说:“能有小琴这么好的妹妹,是我八辈子修来的。”

“好呀,好呀,既然都愿意,那就见礼喽!岁数小见深福,岁数大浅浅地回一个,上去搀扶着,就成了。”

母亲听了,赶紧对着大胖娘们做了深深的一个福礼,两手叠在左腰间,膝盖弯曲下来。大胖娘们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的膝盖没有母亲弯曲的厉害,万福后,大胖娘们上前一步,搀扶着母亲,深情地叫了一声妹妹。母亲也不停地叫着姐姐,秀花美香王奶奶抚掌拍巴掌叫好,结拜仪式就结束了,从此以后两个人就以姐妹相称,当真跟亲姐妹一样。

这时候李老栓与父亲的谈话也结束了。走进屋子里,正赶上热闹,父亲便让李老栓坐主位,李老栓还在推脱,早就被大胖娘们一把拉过去,一下子就把他按在了小凳子上。鱼还没有出锅,压轴菜需要等一会儿,父亲拿出成瓶的白酒,每人一个二钱的小酒盅,按辈分大小先后斟满了酒,气氛虽不及刚才热烈,却是相当的融洽。

咸菜炖鲤鱼出锅了,热气腾腾地冒着香味,在这个抢收的时间里,所有人难得有一次打牙祭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就连没剩下几颗牙的王奶奶也吃得美喝得快醉了。李老栓旧事重提,又把刚才跟父亲说的事抖落出来。说父亲军人风格,在家讲究民主,他说的那些事儿,还得母亲同意才行。

07

“别以为我是来赶饭口的,我更不愿意掺乎你们结拜姐妹这些事。大队部要成立一支铁娘子生产小组,就以你们妇女生产小组为基础,需要两个能干的小组长,大胖娘们算一个。本来都在为另一个发愁,结果通过小琴她俩割麦子比赛,大队长一锤定音,让我来找强子说说,人家强子这些年没在部队白待,讲究个民主,让小琴自己做决定,他不管怎么样都会全力支持的。”酒足饭饱,李老栓说明了他这次的来意,看着大伙儿都不吭声,就问母亲:“这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问问你,愿意参与铁娘子生产小组吗?愿意带着大家伙儿一起干吗?”

这时候母亲才知道李老栓找父亲的原因,稍微寻思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笑着说:“我这什么也不会呀,要说跟着胖姐干,也没有啥,指哪儿干哪儿就好。”

“那你这就算点头同意了?”李老栓还是不放心地问。

“同意了,我愿意和大家伙儿一起干。”母亲看了看父亲微笑的样子,坚定地答应了。

“这次可跟以往不同,公社是要树红旗的。队员我会挨个儿地找,明天就要上麦田,不再是原来那些鸡零狗碎的任务,要跟男人们飙上劲,要比出一个真正的半边天,巾帼不让须眉。吃饭也要在队里,我单门抽出强子来,让他放开了网鱼,这么苦重的活没点油水可不行,明天的猪油也会送过来,生产队的大锅饭就正式开始了。”看着母亲答应的很痛快,李老栓说完站起来,冲着父亲招了招手,两个人就走出了屋子,留下母亲她们几个女人继续嘻嘻哈哈地热闹着。

父亲当晚就没有回家,他要准备明天全生产队都要吃的鱼。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也就是需要熬夜下水,相比第二天母亲她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要轻松点。

母亲跟大胖娘们为谁来当铁娘子队的正队长而推脱起来,两个人刚刚认了干姐妹,谁也不愿意当这个正队长,最后还是王奶奶说话,母亲是才嫁过来的,毕竟跟大家还不算太熟悉,就由大胖娘们来掌舵,她就需要把那左手镰刀用好,战胜那帮看不起她们的老爷们儿就行了。

第二天,这是突击完成任务的最后一天,也是生产队大锅饭开始的第一天。果然新气象,多出来许多面鲜艳的红旗,尤其是上面写着铁娘子三个大字的红旗,迎风招展,格外醒目。

唯一让母亲有点不高兴的是,一帮老爷们还在笑她们,有的嘻嘻哈哈没正经的样子,有的甚至流露出不屑的目光。这也让母亲暗暗下了决心,一会儿割麦子的时候,说啥也得让他们见识见识自己的左手镰刀。

男人们有力气这不假,但是不如女人们有耐力,上午饭送到了地头时,男人们还领先一大截子呢。母亲吃饭的时候,开始给大家伙鼓劲,说等吃完了饭,稍微歇一歇,再干的时候,一定要超过他们。

果然,母亲和大胖娘们跟老爷们儿飙上劲了。她们互相鼓励着,全都学着母亲割麦子的时候,嘴里数着一、二、三,回身放下麦子,再回过身来,继续数着一、二、三,就这样有节奏地,频率很高,速度很快,到底在最后时刻赶上了老爷们。

李老栓才是真正的好村干部,遇见事总是能动脑筋。为了不打击老爷们儿的积极性,在运输最后一车麦子到打麦场时,故意让负责运输推车的张嫂她们放慢了速度,等了等老爷们儿那最后一车,两辆车并驾齐驱地同时到达打麦场,就说铁娘子队对跟老爷们儿打了个平手。

铁娘子中有几个妇女不理解,刚要吵吵,就看见李老栓不住地使眼色要大家都别吭声。其实,老爷们儿心里最清楚了,这是给他们留下了天大的面子,也让他们在自己媳妇面前不至于太丢人。真要大张旗鼓地宣扬老爷们儿输了,弄不好还会引起家庭纠纷,遇见那暴脾气的,恼羞成怒地跟媳妇干起来,影响了家庭和睦,岂不是更麻烦。

不过,在往公社报告时,李老栓还是照实里说了,把母亲的左手镰着实地夸奖了一番,说今年年底的劳动模范和劳动能手,说破大天也得给自己生产队一个,他要把母亲推向公社,甚至推向全县大力宣传。

李老栓这是为母亲在争取荣誉,没想到公社早就有推出几个模范妇女的想法。领导当即拍板,说小王庄还有一块麦田没有收割,现在就传达下去,各村各生产队,分别派出两名能干的优秀的妇女,明天一大早都去小王庄集合,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到底有多厉害,一上麦田就都明白了。

李老栓大喜,立刻跟生产队长说了这事儿,两人一合计,就由他带着母亲和大胖娘们,明天去小王庄一展身手。这机会太难得了,这次不但母亲可以扬名整个公社,李庄村也会把面子挣得足足的,他们这些基层领导,也会跟着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往上爬一个台阶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李老栓趁着还没有吃晚饭,一个蹦子窜到生产队临时的大食堂,下令给母亲和大胖娘们准备最好的食物,别人吃粗粮,要给她俩吃白面烙饼,吃完后谁也不能打扰她俩,让她们吃好休息好,明天要去外面战斗,他这个专门搞后勤的,绝对不能掉链子。

不仅如此,李老栓又亲自找到母亲和大胖娘们,出去比赛,首先得帮助她们度过心理关,决不能“耗子扛枪窝里横”,内战内行外战外行。让母亲和大胖娘们放心,他是知道的,整个县里,根本找不出一个能像母亲割麦子这么快的女人,就算大胖娘们,在全县妇女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大胖娘们就是那种有点上不来台的女人,母亲听了李老栓的话,根本没往心里去,不就是割麦子嘛,爱谁谁。大胖娘们却慌了,有点要退缩的意思。好在母亲也劝她,李老栓更是做思想工作的高手,几句话下来,就给大胖娘们树立了信心。李老栓说,到时候她只管跟在母亲的身后收拢麦子,根本不用她下镰刀后,大胖娘们才答应明天一起去。

吃了晚饭,母亲就自己回家了。父亲因为在部队做过饭帮过厨,被李老栓抽调为生产队大锅饭的临时厨师之一。一切都刚刚开始,忙得不可开交,那时候条件又极其艰苦,当真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父亲和其他厨房大师傅们,开动脑筋,想方设法地给大伙儿弄吃食,都整天整宿地不回家,粮食不够,就用蔬菜野菜充数,“瓜菜代”就是那时候的发明创造。

08

连续两天,母亲都冲在抢收的第一线,虽然之前经过几个月的割草锻炼,但是像这样连着两天拼命,身体还是感觉特别疲乏。明天又是一个拼命干的日子,天刚擦黑,洗涮好了的母亲便倒在炕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当大胖娘们一大早在母亲的家门口喊母亲时,她早就收拾利落了,应着声便走出去,两个人手挽手肩并肩地来到大队食堂,准备吃了早饭,跟着李老栓去小王庄参加妇女割麦子比赛。

到了临时食堂,老远就看见李老栓在和父亲站在那里交谈。李老栓看见母亲她俩过来了,便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让他按照之前商量好的给母亲和大胖娘们准备早饭。

父亲朝着母亲和大胖娘们招了招手,母亲什么也没想就走到父亲跟前,大胖娘们却没有跟着,她是想给母亲和父亲这对新婚夫妻一点说话的机会。父亲笑了,大声说:“这次出去可不一样了,咱们就是要做到舍小家顾大家,我这才叫公事公办呢,姐姐,你还愣着干啥快点过来,李老栓让我给你俩继续开小灶。”

大胖娘们这才紧走几步,两个人被父亲领到另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里。父亲像变戏法一样,掀起一个扣着的笸箩,拿出一个绿漆都磨掉大半的军用饭盒,打开,居然是油渣盐菜炖鲤鱼,里面咸菜只有两片,油渣却很多,都快把鱼块盖住了。又从另一个笸箩里拿过来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六张厚厚的白面烙饼。这是当下最奢侈的食物,也是生产队能拿出的最好食物了。

父亲把两双筷子分给母亲和大胖娘们,说:“你俩坐在小木墩上慢慢吃,我去给你俩端开水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笑着看了看,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等父亲端来开水,看到两个人的吃相,又看到饭盒里只剩下一点点菜汤了,真是又心疼又想笑,当时的条件太艰苦了,就是这点饭菜,也才勉强做出来。父亲把两碗开水都倒进饭盒,拿过母亲的筷子,搅合了搅合,又分开倒进碗里。母亲和大胖娘们一人一碗“汤”,大气不喘地一气灌进肚子里,放下碗,看着父亲,抹了抹嘴,满足地笑了。

本来应该走着去距离李庄二十里路的小王庄,但李老栓又动了脑筋,为了给母亲和大胖娘们节省体力,让大队里的饲养员牵出唯一的一匹大青骡子,把母亲和大胖娘们扶上去,由饲养员在前面牵着走,李老栓背着手,跟在了后面。这时候,东边才露出了鱼肚白。

小王庄并不是公社的麦田大户,零星的麦田已经收割过了,只剩下最大的一块,也不过是一块长一百多米,宽五六十米的麦田。这个村不以种地为主,出石匠,所有的青壮劳力,都被请去五十里外的山口,做公社修水库的前期工作,剩下的老弱妇孺留下种地收割。本来他们就向公社发出了请求支援,这下好了,一场妇女收割麦子的比赛,两全其美,既解决了他们的收割难题,又开展了劳动竞赛,只能说公社的领导真的是有办法。

李庄距离小王庄很近,李老栓他们去得早,还有几个村的人没有赶过来。地头上有两张破桌子,公社领导就坐在那里,旁边有人在登记名单。

李老栓怕被人看见用大青骡子托着母亲和大胖娘们来的,在村口就让她俩下来,让饲养员牵着骡子回去了。

在登记名单时,李老栓和公社领导打着招呼,身穿洗得发白的,四个兜干部服的公社领导,一看就是实干家,站起来,笑眯眯地问李老栓:“哪个是你说得左手镰呀?”

“就是这个瘦小精干的,哦,她是复员军人李强的新媳妇,才嫁过来几个月,是闫家庄闫东山的最小的亲妹子。”

父亲是全县唯一一个从海军退伍的军人,公社领导也见过,曾经想把父亲留在公社,无奈父亲坚决要回村孝敬父母迎娶母亲,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农民,也给公社领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的哥哥就不用说了,全县有名的笔杆子,公社请都请不动。这两层关系,让公社领导一见母亲的面,就把母亲记住了。

雷厉风行的公社领导,看了看花名册,还有一两个村的人没有赶到,粗略地计算了一下,便说:“不等了,带着她们去丈量好的位置,以炮仗为号,早开始早结束。”话音一落,早就有人吆喝起来,带着母亲她们一字排开,很快就准备就绪。

三声炮仗响,半边天就上了阵。为了烘托气氛,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大声报告,一会儿是这个庄的领先,一会儿是那个村的抢在了前头。报完以后,一阵鼓掌呐喊声,紧跟着就是红旗来回招展,有人摇旗呐喊,锣鼓喧天,急促的鼓点催人上进。

母亲开始并不着急,只是不被落下就行。大胖娘们却慌了,在母亲的后面不住地催促,一会儿说:“快了,快到前头了!”一会儿又说:“不好了,有两个在你的前面,都落下你快一米了。”

母亲回过头,看着她笑了笑,说:“放心吧,我还没使力呢,等到了中间你再看看。”说话间,母亲又被几个人超过了,真是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公社领导扭头看了看李老栓,意思是你们的选手也不行呀。李老栓嘿嘿一笑,非常自信地说:“我的老领导,你就瞧好吧,军人的家属,讲究得就是一个战术,就这些妇女,就这点麦子,我们小琴手拿把掐!”

锣鼓点越来越急促,比赛到了白热化阶段,也过了一半的麦田。母亲突然嘴里开始叨念起一二三了,手上加快了频率,左手握镰刀,右手拢麦杆,一二三,刷刷刷,回身放下,回过身继续,节奏感十分强烈。十米以后,报告人终于喊出了小李庄的名字。李老栓带头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嘴里喊着:“一二三,小李庄,一二三,小李庄!”

大胖娘们慌乱地收敛着麦子,她的手忙脚乱,反而衬托出母亲的稳准狠。母亲一气割到还剩下一米,抬头看时,早就把所有对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公社领导和李老栓一大帮子人,扛着红旗的,敲着锣鼓的,都聚集在母亲的那块地头上。随着一挂长鞭炮的鸣响,呐喊声锣鼓声混在了一起,母亲也完成了最后一把麦子的收割,直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还有点不好意思,娇羞地笑了。

母亲的左手镰,的确让所有人震惊。李老栓慈祥地看了看母亲,又扭头自豪地看向了公社领导,几乎是喊着说:“怎么样,今年的劳动能手,非我小李庄莫属?”

“谁说不是呢?哈哈!”

在一片鼓掌喝彩声中,母亲又一次用她左手的镰刀,赢得了满堂彩。

09

秋收过后,天气转凉,再没有什么重要的大活可干了。人们在地里补种一些蔬菜苗,剩下的就是等待着生产队规划沟拢水渠,大家一起上阵,为来年丰收打基础做准备。

就在大伙儿松了一口气,开始琢磨怎么才能吃饱饭的时候,大队接到了命令,公社要趁农闲时,大力兴修水利,开山挖土,修建一座大型水库,需要各村各队,组织人马。于是,各种先锋队,老爷们队,铁娘子队,铁姑娘队,全部浩浩荡荡地开进山口,新一轮的劳动竞赛又开始了。

壮劳力都开进了水库工地,只留下三两个人在村子里照顾老弱病残和孩子。李老栓把大伙儿分成三支队伍,一支是“硬骨头”队,全是大老爷们,专门负责开山破石。因为火药紧缺,很多时候全凭铁钎大锤,硬生生靠人力把巨石破开砸碎。父亲因为在抗美援朝时修建过坑道,当仁不让地承担起责任,做了这支队伍的队长。

“铁娘子”队负责土石方的拉运任务。人拉肩扛的时代,用有限的几辆小独轮车装运,已经很牛了,剩下的就只能土筐挑了。还有一支小分队,负责后勤保障,统一由公社指挥。

母亲和大胖娘们依旧是铁娘子队的正副小队长,接受任务后,带领大家来到工地,把一面大号的红旗插在一个小土坡上,撒欢似的干了起来。开始的时候,大家心气都非常高,喊着号子,热闹非凡。公社大锅饭,虽然没有细粮,但粗粮管饱,水库工程进度还是挺快的。为了在竞赛中力拔头筹,李老栓号召大家吃住在工地。

头一天就遇见问题了,转眼已是深秋,后勤队搭起的破帐篷跑风漏气,被褥也很潮湿,眼看在这样睡下去,身体都得落下毛病。母亲悄悄跟大胖娘们说:“姐,这样不行,咱们可比不了那些老爷们儿,在这阴冷潮湿的帐篷里睡觉,不等水库修好,咱们的身体可就全完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呀,可后勤队就这些玩意,老栓一个劲儿地让咱们克服,克服,再克下去,我们都服了,唉!”大胖娘们一脸无奈地说。

“我有好办法,就是需要我们多费点力气。”母亲笑了笑说。

“妹子,你快说,什么好办法,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我给你磕一个。快说,快说呀!”大胖娘们一听母亲有办法解决潮湿的问题,一把抱住了母亲,恨不得现在就给她下个跪磕个头。

“你忘了吧,我可是有名的左手镰,来的时候,我怕别人笑话我,偷偷地别在了后腰,没让人看见,现在是它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我们去找干草,割下来铺在褥子上,又暖和又干燥,就是怕大伙儿累了,没有精力去割草,还是咱俩去,辛苦点就辛苦点,谁让咱俩是带头的呢!”

水库周围有的是荒草,两个人下工吃了饭,趁天还没有黑,悄悄地到土坡后面割草去了,还专门挑选已经特别干的草割。母亲割上一大堆后,大胖娘们用绳子捆好,把它背到帐篷里,二十多个人,需要大量的干草,直到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大胖娘们来来回回不知道背了多少趟,每个人才都在身下铺上了又暖和又柔软的草。这一晚,大家睡得格外地香,早晨起来时,有几个甚至赖在草堆上,想多躺一会儿。

母亲用干草铺垫着睡觉的消息不胫而走,李老栓灵机一动,又去公社领导哪里请功了。

“我怎么没有想到,让咱们半边天劳累一天睡在潮湿的地上,算我失职,快,快去把小琴喊来,把她从你们铁娘子队里单门抽出来,就干割草的活,我再派几个人,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把各村各队的帐篷里都堆上干草。”

全公社上千人,这份割草的任务也不是很轻松,再说,干草铺上几天也会变潮,需要放在太阳底下晾晒,而附近的干草又不多,还要走出很远才能割到足够的草。后来,母亲干脆不分干不干的了,割了以后先晾晒,轮换着铺,这才彻底解决了所有人潮湿阴冷的问题。

转眼就到了冬天,水库工程进度慢了下来。天气的原因是一部分,最主要是公社的粮食出现了问题,粥越来越稀,窝头越来越小,分到每个人的手里,只能坚持一会儿。本来大伙儿就缺油水,再吃不饱,活又累,慢慢就出现大量减员的情况。有的人甚至出现了浮肿,更有干着干着昏倒在工地的。

父亲是“硬骨头”队长,必须带头坚持完成每天的艰巨任务。即便如此,他的心里还是想着母亲。为了能给每天拼命割草的母亲增加一点点营养,父亲下了工,凑合吃点,找到距离水库很远很远的一个小水泡子,当时水面已经结了薄薄一层冰,他挽起裤腿,破冰摸鱼。大鱼是没有的,摸了很久,才摸到五条小鲫鱼。

狼多肉少,父亲不敢把鲫鱼带回工地,只能就地点火,用军用饭盒熬了半饭盒鱼汤,自己舍不得吃,摸着黑,晃晃悠悠地找到母亲,来到背人的地方,悄悄让母亲把鱼汤都吃了。

水库终于修成了,父亲和母亲回到家中,随之而来的是大饥荒,别说大水坑里的鱼虾,就是连树皮都被饥饿的人们剥光了。幸运的是,母亲娘家殷实,姥爷舅舅办法多,底子厚,经常接济母亲,而母亲从姥爷家拿来的食物,大部分都给了爷爷奶奶,这才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

李老栓比较开明,也有见识,主动找到父亲,说不能干等着饿死,全村几百号人,都看着他呢。听说大西北地广人稀,尤其黄河对岸,没人吃鱼,瓜果蔬菜遍地都是,粮食也不缺。让父亲带着几个伙伴儿,远赴西北,看看能不能给全村带来希望。

父亲担起责任,跟母亲道别,把爷爷奶奶交给她来照顾。直到在西北三局之一的海勃湾矿务局扎下了根,不断地把粮食邮寄回村,又把爷爷奶奶和母亲接过来。

夜已经深了,微风吹过,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也听完了母亲的故事,都悄悄地隐藏起来了。小妹躺在妈妈的怀里,睡醒一觉又睡一觉,姐姐们也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母亲让我们挤回防震棚里,躺下的时候,看见我还瞪着眼睛,就说:“快睡吧,等你们再大点,妈还是要出去干活挣钱的,不能只靠你爸,好的生活,就是要凭借自己的双手去拼,‘天上不会掉馅饼’,只有拼命地干,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一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母亲用左手镰刀在挥汗如雨地割麦子,一会儿,我好像变成了母亲,同样用左手在割麦子,同样割得飞快。金黄的麦田在金色的太阳照耀下,闪耀着辉煌而绚丽的金色,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金黄色,就连左手里握着母亲的那把镰刀,也变成了黄金的颜色。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088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715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361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099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0,987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063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486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175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40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18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05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190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50评论 3 29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80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52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51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3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