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林云和杨冬都活到了威慑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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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派安宁祥和的掩体世界生活中,“光速二号”太空城是一个被刻意回避的角落。——不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角落,却是最阴森孤立的,即使那些无家可归者、冒险者、罪犯和极端组织也避忌着不敢涉足此地。这座曾经属于联邦科学院的研究基地,从高Way遇难至今已经废弃将近一年了。
一座太空电梯孤零零地矗立于星空下,剪影如同墓碑。如果那位热爱摄影的“太空电梯之父”今天在这里,或许会赞叹眼前的绝妙构图——破败的太空城像一头钢铁巨兽的尸体,骨架从开裂或翻卷的皮肉组织下露出来,显得丑陋狰狞。然而从这堆尸骨的一道裂缝中,却可窥见幽幽蓝光映照着一支纤秀的玉簪花……
但那不是花,那是一名女性的身影——在三个多世纪前良湘加速器工地的那帧画面仿佛定格到了现在。她穿着银白色超轻太空服,是很常见的科研人员装束,戴着面罩因为城内早就不再生成空气了。幽冷的蓝光弥散在这片黑暗空间中,将她瘦削的面庞映得很苍白,眼廓愈显得大而深邃。她用一只手扶着隔离网,静静地看着那幽光的源头——距离五千米之外的微型黑洞,这座“光速二号”太空城的核心。
像是一个句号,让时间与空间在那里终结,让物理学也停下脚步。又像一座灯塔,忽明忽灭的召唤着迷途的航船。“我以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经常一个人来看它,这样不仅能催生灵感,情绪也会平静下来。”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却又透着一种冷彻的超然,“无论如何它很漂亮,不是吗?”
“是很漂亮……尤其联想到它的简洁,和这简洁背后蕴藏的力量。”身边传来感叹声,是另一位穿着黑色军用太空服的女性,“不过比我想象中的要大一点,我没想到竟然能用肉眼看见它。”
“看不见的,它的史瓦西半径只有二十纳米。你看见的其实是它在吸积尘埃时产生的光辐射。——不过没关系,每个人在亲眼见到它之前都会有自己的遐想,见过之后又都觉得意外,这也是它的魅力之一吧。”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在项目开始的那两年,为它着迷的可不止一个高博士,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敢来了。”
那名军人装束的女性笑道:“所以我的小冬真是勇敢。”
她也莞尔一笑,歪头将视线向对方偏了偏,虽然知道在这种环境中不可能看得清。——她们都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当然与在科学界拥有的成就和资历相比,她还很年轻。但她知道即使再过十年,几十年,有人依然会这样喊她“我的小冬”,如果那时她们都还活着。
“谈不上什么勇敢的……”把视线转回远方的蓝色光点上,她的语气仍是十分轻柔,“这里五千米的距离不会有任何危险,他们也不是畏惧危险,只是有些事情让人不愿再去面对。而我也不见得有多么超脱,只是……”
——只是令我恐惧、绝望的事物不在这里。黑洞和奇点固然奇异,甚至或许在人类的掌握能力之外,却终究是自然规律的产物。穷尽一生无法掌握规律又如何?规律依然在那里,像童话里青春不老的美人。这样的宇宙多么令人安心啊,可惜从三百年前,我就无法这样欺骗自己了。
在黑暗中她又听到身边的一声叹息:“不管怎么说……如果最后逃不过打击,大家都会死的,又何必急着先走一步呢。”
“对于坠入黑洞的人而言,你说的是以他自己为参照系。而在我们的世界里,他很可能还活着,甚至可能会活得比我们更久一些。”
“现在我们是不是还能看见他?我听说保险公司为此还拒绝赔付。”
“用遥控显微镜就可以……可惜这里的设备都被拆干净了,不然还能有更多有趣的给你看。真的很可惜,今后至少几十年内都很难有类似的项目了。也没想到你醒得比我更早,却一直没有来过这里……”
“毕竟联邦政府一直防着我们星环城的人。我的工作也不像你和曹彬的那样基础,没那么容易进来的。”对方摇了摇头,语气中也有几分惋惜的意味,“有时候我们的运货船会经过这里,那时真想不到它会荒废成这样,黑域计划看来是完全搁浅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轻声道:“与其说是搁浅,不如说他们早就准备抛弃它,只等有个借口了。然后发生了那起事故,其实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关于黑域和降低光速的研究本身就像一个无底黑洞,近六十年来耗费巨资却未见任何希望,现在终于可以将资源分配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黑洞是危险而迷人的,黑域却未必是,事实上没有人喜欢这种把家园变成坟墓的想法。普通民众和政界大多寄希望于掩体工程,这是一条稳妥的、不会带来动荡或更多未知的道路。知识界和激进分子们则向往着奔赴星空的自由。即使参与黑域计划的科学家们,最后也大多沉湎于纯粹的理论游戏,或是想以理论的鸦片来逃避背后的那个冷酷现实——真空光速无法被改变。
始终坚持着改变光速的努力的也许只剩下高Way了。
她记得曹彬曾有一次愤慨地说,科学院高层和联邦政府只不过是把高Way当做智力电池来消耗。虽然已经记不得他那次愤怒的缘由了——几十年来她目睹他承受了太多事,有过太多的愤怒——唯有这个比喻令她印象深刻。其实对于星环城而言,黑洞项目的意义在于各种理论副产品,它们与曲率驱动研究的理论部分有很大交集。而如何改变光速不是值得关心的事。
那么她自己呢?高Way曾经向她表达感激,因为她是科学院里为数不多的对改变光速一直有信心的人。但他也不会想到这种信心的基石是什么——那些念头曾经在危机初年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三百年后,当她醒来时得知人类正试图降低真空光速以求生存,第一时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疯了……
在良久的沉默之中,她垂着的另一只手被握住了。修长纤细又十分有力的手指,感觉很奇妙,太空服的手套应该不可能传导体温,然而这样的接触确使她感到真切的暖意。
“小冬,知道这地方让我想起了哪儿吗?在西伯利亚林海深处的3141基地,那是冷战的遗迹,也曾经是世界最大的球状闪电研究中心,比我们在京郊的B436基地规模大得多。不知道现在那里变成什么样了,如果有机会再回地球,我也想带你去看一次。”
对方没有等她接话,径自继续说下去:“其实现在想来,我们并不比那些苏联人高明多少。最初发现球状闪电是宏电子的时候,我和老丁别提有多激动了,觉得站在了物理学的转折点上。后来我一次为它而丢了军职,又一次为它几乎丢掉性命,都觉得是值得的。再后来三体危机和智子出现了,才意识到所谓的‘宏’电子可能就是普通11维电子的一种低维展开……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人类仍然没有这种将高维粒子低维展开的能力,而天然的宏原子除了在中学实验室里做做教具,也没有更多实用价值了。”
她安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或阻止,因为实在喜爱那个声音,像雷雨过后的空气一样清新的声音,至于说的内容反而不重要。“……也许在后人看来,我们今天的一切自以为是的努力都是可笑的。无论是3141基地还是B436基地,也无论是环日加速器、人造黑洞还是曲率引擎……也许人类最终发现自己原来是绕着花盆边沿爬行的蚂蚁。可是小冬,无论是多么荒唐的过程或是更荒唐的结果,都是我们必须走下去的道路呵……”
她想自己也能说出这番道理,只是绝望的来源更深、更本质,让她已经无法自救了。“其实没关系,这个项目停掉就停掉了,我本来也不喜欢黑域。”她微微笑着说,把身子向对方凑得近了些,然后就被揽住了肩膀。
“是啊,我们都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你们都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小云。你,还有曹彬、毕云峰、托马斯·维德先生,还有星环城的每一个人。而我会与你在一起,星空是你们的自由之岸,也是永恒向我敞开的坟墓。光速是你们的生存之路,也是让我更快迈向死亡的捷径。物理学的死亡,宇宙一切物质与规律的死亡,那个在三个多世纪前就被预见的终点,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得见。
掩体纪元六年,高Way打开黑洞防护网,比所有人都更早一步地奔向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世界。
联邦科学院最后还是为这个无法“判定死亡”的死者举行了葬礼。作为高Way生前极少数的能有几句交流的同事,杨冬没有出席。一年前她因在学术年会上表态了支持曲率驱动研究和同情星环城而饱受争议,致使她又陷入日渐严重的抑郁中,无法继续工作,最后不得不向科学院提出辞呈。
与后来剑拔弩张的事态相比,此时舆论和联邦政府还是足够宽容的。星环集团的真正目的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依然能够继续合法层面的经营,与科学界的暗通款曲也一直被默许容忍了。原以为宽容会使人心存感激,维持这种平衡也有利于整个掩体城邦的安定。然而托马斯·维德却突然主动掀开帘幕,将一切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举动本身就显示了十足的傲慢与挑衅。
其他或明或暗地支持星环城的学者们倒也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可是杨冬不同——不仅因她的学术地位,也因她纤弱、纯洁的女性形象,深居简出的生活,患有自闭症的传言,以及曾经参与抵抗运动的经历,在公众眼里形成一种宗教般的意象。当环日加速器与“光速二号”证实了由她提出的一个又一个理论后,人们甚至将她比喻为女先知。越是如此,如今她的立场也越是备受责难。
杨冬拜托她的高中同学罗辑——曾经的面壁者与执剑人,现在的地球文明博物馆馆长——陪她回地球去看了母亲的墓。当时有偏激的评论者把她同叶文洁比较,认为女儿的危害性更甚于母亲,如果说与某个特定外星文明进行信息交流的后果尚在人类可控范围内,且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威慑时期的三体世界确实扶助了太阳系人类文明的发展;那么曲率航迹的暴露只会招致灭顶之灾,这是来自整个宇宙的冷酷,没有任何余地。“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的……”罗辑看着蹲在墓碑前的杨冬,语气和神情都很沉重,“其实即使有了光速飞船,事情也会比你想象得更复杂,我们身边的社会学比宇宙社会学要复杂得多。”
杨冬摇了摇头:“你和妈妈都是最好的社会学家,可我做不成社会学家……其实我是最愚笨不过,妈妈也说,只有笨人才适合搞基础理论。”她直起身,疲惫似的揉了揉腰椎,视线投向暮色初现的天空,“那几条方程,那么精巧优雅地同时包含了光的运动与空间曲率的描述,而这两个领域在当前研究中也有很大重叠——我不知道距离谜底还有多远,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这些只是巧合。”
“但是我们现在也很难说服别人。”罗辑叹了口气。他转念又想,也许她没有打算说服任何人,只想亲眼看见那些方程是如何化作实体的。
“需要有人做大规模的实验,至少,应该允许有人去做……”
在太空港口等待返程飞船的时候,杨冬的精神状态已经好转了不少,罗辑便也放下心来。这时出现了那几名联邦调查员请他们“配合工作”,两人也都见怪不怪,毕竟任何与星环集团有过接触的人都在政府的名单里。虽然上个月维德将曲率引擎研究公之于众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在那之后他们还未与对方有任何直接往来,自然问心无愧。至于之前的各种合作,已经被反复盘查过无数遍,罗辑自信不可能被查出什么了。托马斯·维德不愧是特工出身,将这方面的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对方却是冲着杨冬本人来的。
他们反复地、事无巨细地、不厌其烦地询问她——为什么此次行程使用了化名,为什么要冒着打击随时会降临的危险到地球来,对母亲的感情究竟是何种性质。询问她对叶文洁的历史了解多少,对其思想又了解多少,有没有觉得受到母亲的影响或控制。询问她在危机前明明有条件过奢华的生活,为什么却始终与母亲一起简居。后来罗辑觉得这种询问本身就是一种心理战术,连他自己都快被逼疯了,但是当时他们无法脱身。
当一名微胖的女性调查员问她如何能够做出那些准确的科学预言,是否为某种来自外星或人类之外的超级力量做代言者的时候——杨冬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失控时也不会歇斯底里,只是全身颤抖,泪如雨下。那名女调查员显然没有懂她的意思,倒是和缓了语气,做出劝慰的姿态说道:“如果杨冬博士确实不知情,就是无辜的受害者。这也是您为什么更需要配合我们,很有可能某些外力在操控您的意识和行为,所以您是否愿意接受催眠治……”
杨冬再也没听进去他们说了什么,她的眼前一片黑暗,身体急速向下坠落。听见了很混乱的声音,有各种人声,能辨认出的只有罗辑的怒吼和焦急地喊自己的名字,有脚步声和东西的撞击声。后来又响起引擎的轰鸣声……再后来,有一个声音仿佛雷雨过后的清新的空气:“小冬!…小冬没事的!…有我在这里……”
维德和毕云峰匆匆赶到的时候,看见杨冬已经醒了,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但精神还算不错。倒是他们的军事顾问趴在床边睡得正沉,衣服没来得及换,一只手还抓着对方的手腕,像个小女孩抓着失而复得的风筝。见两个男人走进来,她微笑着向他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维德于是停了脚步,似有所思地打量起这两个女人。毕云峰走到床边弯下腰,把声音放得很低:“这里是星环集团旗下的医院,杨冬博士,两天前您在地球港口接受调查时突然晕倒了,当时罗辑先生联系了我们。医生已经替您做了些检查,不用担心,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脱水和过度疲劳。这几天多休息就好,这里是绝对安静的。”
“噢……谢谢。你们也别担心,我的精神状况从小就不太稳,发病了就容易这样。”杨冬的声音轻柔而坦然,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毕云峰一时无话可说了。倒是维德站在他身后,冷静地点了点头道:“博士,如果您需要一个足够清净自由、不受外界干扰的研究环境,星环城可以向您保证。”
杨冬刚想要说什么,这时候林云伏在床头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但没有醒,只是低哼了一声,又将枕着的那条胳膊小小地调整了个位置。杨冬想,她用这种姿势睡着也不会舒服,也许应该叫醒她的。
她突然又想到了,自己每次从噩梦中醒来时都是相似的情景。半个多世纪前,游击队员们藏身在城市的下水道里,连一片能舒服睡觉的空间都没有,林云就经常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休息。在更早的时候,ETO用尽手段剿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丁仪等人将她偷偷接到一个军事基地,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枕在一个同龄姑娘的臂弯中,周围的男人们都很敬重地称呼她“少校”。后来少校在她眼前扑向ETO刺客,随即淹没在蓝白色光芒中的时候,她以为世界的一切已经走到尽头了……但是现在她们竟然能在新的世界中重聚,而且正准备造出那种能够跨越时间的引擎来!真是个好时代啊。
——我会与你在一起,有时候我也忘了其中的缘由,只觉得理应如此。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