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在一家店门口呆站了将近一个小时,从布满雾气的橱窗看进去,店员接连瞅了我几眼,于是我拉着偌大的行李箱尽可能挪到了边上,不妨碍她们做生意。
来来往往避雨的几拨人,大多与我一样两手空空,一个箭步而来,望着视野里成片的阴霾,拍落浑身的雨水。短暂逗留后,又陆陆续续地冒着雨跑走了。
我迟迟没有动身,看着避雨人的脸上无尽相似的表情,都是那么迷茫而焦虑,出于林林总总的原因,在走或留之间踟蹰。
哪像我,既走不进雨里,又无一处停留。
疾驰而去的车子飞快地淌过低洼水坑,一眨眼的功夫,溅得我一身黑泥。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定发出过笑声,就像那一瓢污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知道,我本不该站在这里,就像我融不进这个虚无缥缈的城市。
“我想,我是混不下去了。”在尔虞我诈、利欲熏心的人堆里,我忍过也等过,还是服了输,我更怕自己终究逃不过变成“那些人”的命运。
雨越下越大,从沉默,到掷地有声,我仿佛又听到谁扯着尖锐的嗓子,喊我的名字,待我要应的时候,声音在喧嚣中稍纵即逝。
我磕磕绊绊地横穿马路,在公车站前淋雨,跟前的那摊积水映着我湿漉漉的模样。
也许,下一趟车依旧会毫不留情地碾过我的倒影,污水会参杂着那些数不尽的碎片,又一次落到我的身上。
只是,我已经不在乎自己究竟留给这个城市什么样的印象,也不在乎这座城市里的人们看到什么面目的我。
意外的是,那趟迎面而来的公车只是缓缓驶近了我,恰如其分地停在我的脚边。
我把行李箱抬进车门,怯生生地问,“司机大叔,这趟车到不到夏北车站?”
“到,那是总站。”
我同一时间掏出交通卡,机子屏幕却显示:余额不足。
于是我斜过身子,踉踉跄跄地紧倚着扶杆,一只手搀着重甸甸的行李箱,另一只手则慌忙地在口袋里找着零钱。
之所以觉得忙乱,大概是因为平日里试过一时半会找不出零钱,既碍着司机开车,又耽搁了其他人的时间,最后少不了要听闲言碎语。
“别着急。”我错愕地抬了抬眼,是司机大叔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涨红了脸,终于凑出了两块钱。
司机大叔缓缓发动着车子,挂档后,脱口一句,“不好意思啊。”
我心里微微颤了一下,这句话,本该由我来说的。
抬头只见车厢里的人坐着或站着,不算拥挤。
有人挪着细碎的步子给我滑行的箱子让道,有人不经意间用视线余光瞥过我的狼狈,又扭过头去。
很快的,人们的目光回到窗外,一道一道地掠向那些无关痛痒的街景,焦点朦胧,一片沉寂。
我在最靠边的位置坐下,擦落裙摆上风干的泥土,车厢里的冷气夹杂着灰尘的味道,冻得我瑟瑟发抖。
我蜷缩着睡了过去,再睁眼的时候,车子正堵在离总站不远的十字路口,进退皆难。
车厢里剩我一个人,冷气的味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尽了,我把头挨在窗上,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姑娘,你赶时间吗?”
“不赶。”我别过头去,往脸上一抹,浓重的鼻音滞留在车厢里,仿佛很久都没有消失。
司机开了电台,播音人平和的声音就像催眠一样,让整个人昏沉。
“这条路特别容易塞车,但不到站不开门,只能等等。”
“那要是有乘客非要下车呢?”
“偶尔总有嚷着下车,闹得脸红脖子粗的。人呐,不可能啥事都随自己的意愿,这条路走不通,你要么改道儿,要么耐着性子等等忍忍,你瞧,还能避避雨呢。”
“大叔,您每天对着这么多人,就不恼吗?”
“有啥好恼的,就算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九个是不讲理的,你也不能冲他们撒气,把他们全都当成无理取闹的人。人家坏是人家的事,不代表你也得跟着坏呀。”
“嗯,是啊。”
外面下得一塌糊涂的雨,却无意间把车窗洗得澄澈通透,这里,不知不觉间成了我安然避雨的地方。
差不多天黑的时候,公车停靠了下来,司机摘下一只手套,指着车站后边的入口,“小姑娘,从那儿进去就是买票的地方。”
我望向他布满细汗的脸,昏黑的光线怎么也映不清楚他的五官,我犹豫半天,却只说了句谢谢。
下车时,他匆忙叫住我,递来一把骨架扭曲的长伞,“这是乘客很久以前落在车上的,不嫌弃就拿去用吧,遇到坏人你还可以拿这东西打他。”
我接过,鼻子开始发酸,连谢谢都说不出了。还记得从家里出门的时候,我爸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进车站前,我回过一次头,大叔点了根烟,一缕缕浓烟盘旋着升起,火光在指间忽明忽灭。他在另一个休班的公车司机旁坐下,掏出手机后,指着亮起的屏幕笑说,“我女儿下个月就毕业了呢。”
其实直到下车,我也没好好看他究竟长什么样子。也许,那就是另一张父亲的脸,有稀疏的胡渣,也有岁月的皱褶。他日复一日地行走在这条路上,世界里时而拥挤、时而落寞。
以前,我常常会想起神色冷漠麻木或面目狰狞扭曲的人群,像翻滚而来的巨浪,像一面面密不透风的城墙。我耳闻目睹过车厢里司机或乘客的相互指责和宣泄,或因过于拥挤、或因过于浮躁,有时候选择沉默隐忍,有时候忍不住剑拔弩张,往往人世百态,如此一一尽显。
但我想,那天之后,我会更多地尝试重温有关于温暖的种种情景,一定有人对他以礼相待,就像他对我们的善意和理解。
总有一些东西,是世事无法改变的。
从没有想过在我逐渐抗拒和厌倦这座陌生城市的时候,是一个陌生人替清冷的世俗善待了我,无关任何情感,只是纯粹的温暖。
我们之于彼此仅仅是陌生人,甚至一转身就会忘记长相。可后来的我才知道,善意的人们也总有无尽相似的表情。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为难任何一个陌生人,因为我怕我的无知,伤害了他们的善良。
(原文名:我与我的陌生人—在你的善意里避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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