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七年,我奉命到汝州上任,途经金陵。王安石已经退出政坛,定居金陵多年。他因拜相变法,受尽责难。我因“乌台诗案”经历生死大劫,心生蜕变。我很想看到他,和他聊聊人生感悟。也许我们之间,能够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再次相见。他是一个才华横溢、品德高尚的人,政治见解不同,不能阻止我对他的尊重。朝廷之中有太多“墙头草”,私德有愧的人。
我经历牢狱和流放,越发体会,对于苦难的百姓,多数士大夫并不关心。朝野中只有如他少数几个人是真为社稷苍生考虑,可他太固执了,也许是确实无人可用,重用了太多德不配位的人。
朴实无华的他,骑着驴飘然而至。他去职赋闲,惬意自如是挡不住的,比起离开权力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他是真自由。
交往相悖。早年参加科举,王安石知制诰,担任我的考官。
我26岁,提出了对朝政的看法,许多观点与他两年前向仁宗所上的万言书截然相反。众考官认为我的文章“文义灿然”,置之于高第,他看见后斥责“全类战国文章”。
他制词说:“夫士之强学瞻辞,必知要然后不违于道。择而所闻,而守之以要,则将无施而不称矣,可不勉哉!”
他担心我成为纵横家之流。
熙宁二年(1069),我上疏论贡举之法不当轻改,神宗当天接见,想让我修中书条例,他竭力阻拦,并力荐吕惠卿。同年,我为国子监举人考官,策题以历史上君主独断或兴或亡之事为问,他不悦。神宗想让我修起居注,他说我不是“可奖之人”。
神宗说我文学出众,为人平静,司马光、韩维等大臣都称道之。他回答说我是“邪险之人”,说三年前我遭父丧,韩琦等赠送赙金不受,却利用运丧的官船贩卖苏木入蜀,此事人所共知,所以我虽有才智和名望,但只能当个通判,不可大用。
次年,谢景温再次诬告我护丧回蜀时利用官船贩卖私盐等物,他奏知神宗,第二天就下公文到我返蜀的沿途州县调查此事,连当年服役的士兵和船夫都被抓来严刑逼供,一无所得。
司马光、范镇等大臣纷纷为我辩诬,范镇且指出苏洵去世后韩琦、欧阳修两人赠送的赙金即达五百两,我均予谢绝,岂有反而贩卖私盐以谋薄利的道理,我才算逃脱了罪名。
据说,他还多次劝神宗,说对待我必须像调教“恶马”那样,“减刍秣,加笞扑,使其服贴乃可用”。
我深刻体会到政治险恶,为仕途发展屡屡受挫无奈。
敬重学识。他读书始终以破万卷之势,数万典籍对于他历历在目。我对他的文学功底深为敬佩。相比而言,我依靠自己的年轻和张扬,努力上远远不够。和他交往,可以感受到他是真正进入到学问的核心,见佛杀佛,明心见性的功底无以伦比。
他曾称赞我所撰的《表忠观碑》,兴致勃勃地次韵我在密州所写的诗。
当我遭遇“乌台诗案”后,他从江宁上书神宗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这对我得以免死是起了很大作用。
伤害我最深的人,救了我的性命。我的老师,也是屡屡压制打压我的人。看着他苍老的容颜,心中感慨。
换心交流。我对他说:“我一直想和你有话想说,事关你的荣辱。”
他脸色凝重,默默看着我:“请直言。”他以为我要重提旧怨。
我大声说:“我要说的是有关天下的大事。”
他有些僵硬,片刻后说:“我已经离开政事,很难再谈及治理,是你等奋发作为时候了。”
我笑了:“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也只是谈论。”
他郎朗地说:“你还是当年的随意风格。”
我点头:“您也还是当年那样谨言慎行。”
我告诉他,当前朝廷接连用兵和屡兴大狱的措施明显有问题,“大兵大狱”是汉、唐灭亡的前兆,劝他及时出面阻止。
他盯着我:“这是吕惠卿主政结果,我不在位,不便干预。”
我并不惧怕他的目光:“‘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这只是事君的常礼,而皇上待你以非常之礼,你岂能以常礼来报答皇上?”
他起身:“好吧,你这样说是说到我心里了,我之后一定要说!会认真考虑该怎么说。”
他走了几步,叮嘱我不可泄漏这些话语。
他对吕惠卿倾轧心有余悸。我懂得,这也是对我的保护,心思中有股暖流,这是政治家心思的细腻,过往我并不懂得。
他让人出示自己最近的诗文,我则手书近作相赠,他显然情绪上佳,意犹未足,自诵其诗,请我书写后留作纪念。
他对陈寿的《三国志》很不满意,要想重修又已年迈,于是不断劝我着手重修。有些愕然,我是闲散之人?推辞说不敢当此重任。他只叹息一声,不再坚持。
江宁停留数日,我们多次作诗唱和。我游蒋山的诗中有“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二句,他大为叹赏,当即和之,并叹息说:“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
他甚至劝我卜宅钟山,与他结邻而居。这让我心动,但迟疑不决。后来还是在妻子耐心劝说下,一个月以后,渡江北上。据说,他送走我后,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都为过往。劫波度尽,我们恩怨尽泯,消除了彼此间的敌意。
我写了一首《次荆公韵四绝之三》给他:
“骑驴渺渺入荒黄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1086年,他亡故。同年7月,我到西太一宫,看见他的题壁诗,悲从中来,一首诗出现在我的脑海:
“担忧樽中若下,何须墓上征西。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萋迷”。
我们都会迷失,在理解人性后恢复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