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打开后备箱放行李的时候,司机师傅对我说。
“嗯,新年快乐。”我盖上后备箱,对他笑笑。
坐上车,师傅问我,回家啊?
是啊,回家。
2019年就这么过去了,猝不及防。
“2020年见到的第一个人吧?”我问师傅,师傅笑了。
“对啊,太早了,老婆孩子都还没起床,没舍得叫她们。”师傅看起来三十多岁,脸型消瘦,下巴上一圈铁青的胡茬,“你倒还真是我今年第一个说话的人。”
我们都笑了。两个被出行软件联系起来的陌生人,新年度的第一场相遇。
车开上高速,凌晨五点半,路上没有人,眼前的世界只剩下两侧反光标识反射出的点点亮光,车开的很慢,窗户蒙上了一层雾气。
我说,真安静,像是全世界只剩下咱这辆车了。
师傅笑了笑说,可不是嘛,跟世界末日似的。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去当兵,可是那年听别人说当兵太累,退缩了。后来后悔了,已经晚了。”也许是太安静了,师傅开始和我聊天,“家里好多人当过兵,现在都退伍了,安安稳稳找了个工作就过去了。”
“以前部队都讲打仗,现在和平了,你们还说不说了?”他问我。
“哪儿敢忘打仗啊!”我笑笑,“不讲打仗当什么兵。”
“我老舅以前就打过仗,对越自卫反击战上活下来的。”他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的微笑变得很平静,“听老舅说,他打那一仗,死了很多人,血流成河,到处都是死人,有他的战友,有他的敌人。”
我没有搭话,心里在感受那股难以言喻的重量。
“那一仗打完后,老舅的精神崩溃了,部队给他送了回来,说是战后应激创伤。”他说着,看了我一眼,露出一个无奈的眼神,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不太好使了。”
得益于这几年干的文化工作,我对这种精神疾病有过一些了解。有的老兵从战场上活下来,却终其一生都没能从战场中走出来。
“现在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他说,老舅的精神后来好了点,可以自理,但总是表现得很怪异。
“他还活在那场噩梦里,怎么接受成家?”我摇了摇头,带着叹息。
“其实他精神状态也没那么差,国家每个月也都给他发钱,够他自己用了。”他说,“平时自己还能下饭店吃个饭,人还很大方。”
他顿了顿,继续说:“去饭店吃个饭,饭钱两百,他非要给人三百。买个东西,每次都多给,都说不用找零了。别人都说,他是连他战友的钱一起结了。”
一瞬间,从天灵盖凉到脚底。
那个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老兵,是在给他没能回来的战友买单,他替他战友活下来,也替他战友走过这全新的世界。
老人独自走过世界,身后是千军万马。
天还未亮,车窗外寒气逼人,车里暖风徐徐,车里的人浑身冷透。
那是何等的重量?我真切的感受到那种源自于灵魂的厚重,无声无息,压迫感四面八方。
我想起来刚才那个关于打仗的问题。
怎么敢忘?
有什么资格忘记?
一寸山河一寸血。
到车站后,时间还早,我问师傅说是不是还没吃早饭,他说是。我们在车站旁边找了一家早餐店,点了两碗粥两笼小笼包。
“算我的。”我说。
出门后,我却又无比惭愧。这一课,只用了这区区十几块钱,我无地自容。
刚刚过去的2019年于我来说已是极不平淡的一年,在2020年的开头,一个陌生人又跳出来给我上了一课。
2020年,又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就已然深深触动我的灵魂,那今后这一路,又是何等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