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看见她从门口进了来,对他招招手,心里一喜,身体一轻就从床上跳了起来。
刚走到她身边,她递了一把剑给他,仿佛十分着急似的带他要去哪里。
二人到了一处院落,进了院,关了门,还没等说话,就听到石头砸门,咣咣响。
她吓得哭了起来,他提着剑,歘地开了门一看,一个着青衫戴红帽,模样奇丑的怪人在门口,手里拿着大石,看这架势是要破门而入啊!
他只觉得气血翻涌,举起了剑就朝着那怪物冲过去,可是那怪物却做起法来,石块雨叮叮咣咣地砸过来,砸中了他的手腕,他的剑拿不住了,掉到了地上来,怪物见他落败,仰天长啸起来,仿佛十分快意。
怕怪物要是再做法,砸一顿石头过来……生死存亡之际,他忽地看到,远处的一个穿着猎装垮着一张弓的,不正是平日要好的王猛吗?太好了!
“王兄——”,他喊道,“快救我!”
王猛是习武之人,马上就看明白了这边的情况,只见他把弓从背上卸下来,搭了一支箭,嗖地一声,射了出来,射中了怪物的一条腿,那怪物吃了痛嚎叫起来,声音又大又难听,把树上的叶子都震落了下来,王猛再撘一支箭,这一次射中了它的头!它往前一扑,再也不动了。
好险,好险!王猛走到他的身边,扶起了他,问道,杨兄,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这个说来话长,咱们回去再说,他现在只着急看看她的情形,可是一抬头,那个刚才进去过的小院子竟然不见了,救他的王猛也不见了,周围只见一片荒冢,皑皑白骨都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阴风怒号在他的耳边,恁是多大胆,也被这景象吓住了,他想喊喊不出来,想跑,脚也不听使唤……
“啊——”,他从大汗淋漓中惊醒过来,半天才认清楚是在自己的书斋,松了一口气下来,可是一抬手,“嘶——”他看到自己的手腕又红又肿还渗着血,心里居然欢喜起来,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2、
杨于畏与连琐的相识是因为一条紫色袜带,而相知却是因为一次隔空对诗。
那时候,他从家中搬到这一处荒宅中来,图个清静想好好读书。
可是,这里的夜晚,却并不清静。
他总是听到一个女子悲戚的声音:“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
一连很多天,每到天黑便开始,反复吟诵,一直到夜深。
杨于畏听到这声音,跟着魔一般,总想觅得佳人芳踪,不得其所,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直到一个白日里,他看到荆棘丛中一条紫色袜带,才确定一定是有个女子曾经来过。
这一天,吟诵声又起,他挨着窗边偷偷朝外头看,见一个着白衣穿紫裙的窈窕女子,从荒草丛中缓缓走出来,靠着一棵小树,哀哀地反复吟诵那两句诗。
杨于畏在一旁听着,都觉得苦出了胆汁,他想了想,张口对道:
“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
他刚一出声,那女子身影便忽地不见了,吟诵声也戛然而止,仿佛一切都是做梦一般。
他又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再来,方才懊恼地回到书桌旁,拿起了书,也是半分没有兴趣,那女子的身影,只远远一瞥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一会,敲门声骤起,他吓了一跳,问道,谁呀?门外的人也不应声,他甚是烦躁,过去不耐烦地推开门,却见到紫裙美人低头含羞在门边。
3、
连琐是一个二十年的孤魂野鬼,家乡在甘肃陇西,生前是个大家闺秀,只会琴棋书画,连家门都很少出来。
可惜世事无常,她居然客死异乡,埋葬在这一处荒野中。
活着是个弱女子,死了是个胆小鬼,所以她十分谨慎,从不敢接近生人。
可是,杨于畏的两句诗,对到了她的心里,把她的惆怅描绘得熨帖,她知道,这是个能聊几句的人,飘荡得太久太寂寞了,忍不住登门拜访。
4、
自从与连琐相识,杨于畏的生活便晨昏颠倒起来。
二人作诗、作画、下棋、弹琴,极为投契,且都是青年男女,眉来眼去又如胶似漆。
可连琐不肯与杨于畏亲近,怕损了他的阳寿,只是耳鬓厮磨,渐渐地,除了不同床共枕,也如同夫妻一般,一日也不肯分离。
如此这般,几月有余。
纸包不住火,杨于畏白天总是闭门谢客,令平日里总在一处的几个好友十分奇怪,怕他有个不测,便相约着晚上一起来看看。
这日晚上,杨于畏读诗,连琐抚琴,本是一派祥和,一阵敲门声急促,惊了连琐,她忽地就隐去了,杨于畏挽留不及。
等他开门让几个朋友进来,这个摸摸琴那个看看书,都认定了他肯定与女子有关,可是刚刚明明听到女子抚琴声,这一会却不见人影,众人都追问他是怎么回事,杨于畏顶不住,便把连琐的事情给说了。
众人听了,都对这个女鬼好奇起来,非要见见不可,杨于畏怎么说他们都不肯干休,一直到了三更天都不肯离去,杨于畏苦不堪言。
众人等久了,心焦气躁起来,话说得也开始刻薄,有步步紧逼的架势,远远地传来了连琐的吟诵声。
或许,连琐是想给杨于畏解围,可是又惧怕众人围观。
这群人中间有个叫王猛的,是个习武之人,性子是仗义,脾气却有些急躁。
他等一晚上没见到连琐,此时听到连琐读诗就生起气来,把一个茶碗对着地就摔得粉碎,大声呵斥道,要见面就见面,若不见就不见,吟什么酸诗惹人心烦!
他吼完了,发现周围寂寂无声,杨于畏脸色变了,眼睛要喷火一样。
几个人见没了意思,只好退出来各自回了家。
可连琐自那日起就再也没来过,杨于畏左等右等,为伊消得人憔悴,几天就瘦得形销骨立,愁闷时就借酒浇愁。
可连琐竟是再也没有出现过,吟诵声也再没有听到。
5、
想起过往种种,抚摸着手腕的伤,至今还在疼痛中。
杨于畏想,若是梦中一切都是真的,她有难我也算是救了她,那她可是原谅我了?既然原谅了我,就还会再来吧。
他这么想着,入了夜,她果然就来了。
进了门便对着他盈盈一拜,感谢他的搭救,又拿出来一个锦绣光彩的盒子,里面装着一柄剑,剑柄剑鞘都镶着宝石,光彩夺目,十分贵重。
连琐说道,把这一柄剑赠给王生吧,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不过,不要到处去招摇,这不是中华之物,来自于番邦。
既然送了礼物,那也是不计较前嫌了。
杨于畏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倒是记得谢谢他,可怎么忘了要谢谢我呢,你看,我为你也受伤了啊!
连琐轻轻抚着他的伤口,抬头对他一笑,说道,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灯熄了,夜,才开始呢……
6、
原来,那一日连琐不顾一切找杨于畏,是因为一个夜叉鬼缠着她不放,非要她给它做妾。
就算不是连琐早已经心有所属,好人家的姑娘谁要嫁给那么一个丑八怪?但是连琐本就胆子小,怎么能抵挡得住夜叉,没有办法,只好来找杨于畏求救。
如今二人不但冰释前嫌重修旧好,多日以来和杨于畏的相处,连琐的苍白阴森之气已经褪去不少,所以,今天便大胆地与杨于畏做了真夫妻。
连琐又央求杨于畏把鲜血滴入她的肚脐中,杨于畏本来就是把命给她也愿意的,区区几滴血又有什么舍不得?当即起身拿了一把刀就往手臂上割下去,血滴进连琐肚脐中,连琐顿时面如桃花,把杨于畏看得呆了。
天要亮了,连琐起身要走,杨于畏依依不舍,连琐笑到,不用贪图眼前这点时光,往后日子长着呢!
她只叮嘱杨于畏好好养病——今日亲近一回,够他病上二十天了!
之后的日子里,二人并没有见面,连琐没有再来,而杨于畏大病了一场,肚子涨得像是皮球,请个大夫开了药来,排下来很多像泥一样的浊物,全家吓了个半死,只有他自己知道因由。
7、
算一算,连琐从上次走到现在,已经三月有余了。
这一天晚上,杨于畏做梦忽地梦到了她。
她叮嘱他,明日到他的书斋之外,白杨树林中,一双青鸟鸣叫为信号,发掘她的坟墓,她便可以重返人间了!
第二天早晨,杨于畏带着王猛那几个朋友,又带了家里几个仆人一起等在连琐的坟墓旁。
日头西落的时候,飞来一对青鸟,鸣叫得甚是欢快,众人马上动手开挖,不一会,一个棺木就出现在众人面前。
虽说木料是上好的,奈何年头久也是朽了,只是掀开里面一看,栩栩如生的连琐就在那里,面色红润如睡着一般。
杨于畏亲自把她从棺材中抱出来,仿佛还有些许体温。
回了家把她放在床上安置好,没一会就有了气息。
半夜,连琐醒了过来,看到身边的杨于畏,微笑着说道,你好呀,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