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人绵延至今,已然五代同堂。自郭振山儿子满月后,全家又回归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质朴生活。
一个妇女抱着婴儿,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静静地站在大门口眺望。妇女二十几岁,身材微胖,一双杏眼满含慈爱地看着怀中婴儿。旁边八九岁的小女孩,身着碎花衣,扎着羊角辫,瘦弱的小手紧紧拉着妇女的衣角,不时吵着要抱小弟弟。
来人正是郭振山妻子林氏和侄女。林氏原名林桂香,十五岁嫁入郭家,独守空房七载,如今儿女双全,也算是苦尽甘来。她轻轻拍打怀中婴儿,轻声呵斥小女孩,生怕小家伙被吵醒。她的眼睛也不时观望路口,盼望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快快出现。直到夜幕降临,如水的月光洒落,也未等到。
“香儿!别等了,外面风大,回屋去吧。”这时,从旁边厢房里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
“二奶奶,今天穿的多,没事的,我再等等。”
“别等啦,你这月子婆别受风害凉了,到时候落下病根可不得了。山子也是,多大的人了,也不懂得早点回来。这也没听说谁家娶媳妇啊?哎!都这个时辰了。”房间里传来一声轻叹。“猪妞,把你婶婶接回屋去。”
旁边小女孩立即应到:“太奶,今晚我要和小弟弟睡。”
“胡闹,赶紧送你婶婶回房,等等滚回来睡觉,要背小弟明天再背。”
小女孩嘟着嘴,不情愿地应着:“婶婶,我们回去吧,等等山叔就回来了。”
林氏看了看漆黑的路口,又看了看小女孩道:“嗯,走吧,明天早点起来,小弟弟就给你背。”小女孩两眼放光。
天黑,如大自然拉下的神秘帷幕,准备上演夜的故事。几盏烛火在黑夜里摇曳生姿,皎洁的月光映在鱼塘,不时有鱼儿露出水面,激起一圈圈波纹。整座房屋进入夜的世界,只有门口的两盏灯笼,用微弱的光照亮归家人的路。
看着猪妞依依不舍的样子,林氏拿给她一块糖,叫她早点睡,明天就能和弟弟玩,猪妞才喜笑颜开。孩童才是这个世界最纯真的,往往被一个承诺所打动,从来不会去计较这个承诺会不会实现。
林氏拿起针线,她想给自己的男人纳一双鞋,去安抚心中的不安。自己一天都心神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揪着自己的心,一想到自己的男人就心惊胆颤,她迫切想看见自己的男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心安。
月光洒落,照亮一片银白,微风簌簌,溪水潺潺,虫鸣啾啾,一副安宁静谧的夜色。突然,四周的虫鸣变得安静,仿佛按下静音键,随即声音又变得嘈杂,伴随着野兽的低吼,池塘里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如同擂鼓撞击。
声音从周遭的各个方向传来,郭家人被这接二连三的阵阵声响惊醒。忽然,有一个人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是野兽来了!”其他人闻此皆惊惶失措。不多时,成百上千只野兽齐声吼叫起来,狗也在疯狂地吠叫,鸡在惊惶地啼鸣,婴儿在凄厉地啼哭。
一声声开门的吱呀声不断响起,林氏心中更是害怕,不断安抚着啼哭的孩子。“砰砰砰”,房屋四周幕墙传来拍击,木板吱吱作响,还有爪子划过木板的沉闷撕裂声。
郭家人乱作一团,男人们匆忙拿起棍棒和农具,试图保护家人。孩子们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瑟瑟发抖。野兽的吼声越来越狠,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恐怖的声音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恐惧的气息,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郭家族长郭佩雄,也就是郭振山的大伯,大声指挥着众人:“大家不要慌,都到祠堂去,守住门口,保护好老弱妇孺,把所有的火把点燃!”
不多时,所有人都汇集到祠堂偏房,这是一间大的库房,存储食物种子和贵重物品,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门锁,突然容纳二三十人也显得狭小。
“哎……”坐在太师椅上的郭老太爷一声叹息,“报应啊!”郭家三房还有三个老太爷。分别是老大郭金石,老二郭金铁,老三郭金枝。
众人不解,老太爷也没再说下去,倒是三爷爷郭金枝不满道:“大哥,你别说一半留一半啊,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明白啊。”
郭金石看了一眼这个和自己儿子差不了几岁的弟弟,叹了一口气对众人道:“你们应该也听说过黄鼠狼讨封的事,你们的二太爷年轻时就遇见过,那时候年纪小,被吓得失足摔坏脑袋,你们太爷护弟心切,放火烧了整片森林,杀了不知多少长毛畜生。”
郭金石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接着说道:“虽说年轻冲动,为了出口恶气,但也结下大仇,自那以后,家里便总有些怪事发生。有人出了意外,也有人丢了性命。其实你们还有一个三爷,只是在襁褓时被家猪啃食了,从那以后家里就不准养猪养牛。”
郭金石缓缓闭上眼,似乎在回忆。“每晚夜里也常常能听到莫名的声响,仿佛有什么在暗处窥视。父亲说如果他死了,把他葬在后螺山,要是他的坟被刨开曝尸荒野,不要去管,恩怨也就解了,如果是安然无恙,还尽是尿骚味,就把三弟你过继到二房去。”
郭金枝云里雾里:“大哥,我知道是过继到二房,但有什么……”忽然这个小太爷明白了什么。
郭金石落寞地看着漆黑的夜,继续道:“你小子一心求乐,几个老亲家都不待见,本想给你物色一个外姓人,等你娶妻后,就让你自立门庭,没想到硬生生拖到现在,真是造孽啊!”说完还咳嗽几声,显然是气到了。
郭金枝转头看向自己的二哥郭金铁问:“二哥,我以前听你说过,我母亲的死是个意外?”
郭金铁看了看自己的大哥,见后者一脸苦涩,就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早产儿,三娘怀你七个月时,有天起夜被一团黑影吓昏过去,你出生时都没个人形,后来三娘半夜经常惊叫,没多久就得病去世了。父亲后知后觉,才明白这是自己造的孽……”
“砰”,未等郭金铁说完,随着一声巨响大门被拍开,紧接着整排护厝板墙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寸寸倒塌。火把的映射下,黑暗中一团团黑影连成一片,一双双眼睛隐隐反射着微弱的光,如闪烁的幽幽寒星,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一头巨熊矗立在门口,直立起的身子都堵住了大门,长长的利爪在木桩上留下一道道划痕。铜铃般大小的眼睛紧盯祠堂正中央,龇咧着白森森的牙齿,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它肩膀上坐着一只毛脸长臂猴,挥舞手中半截木棍丢向祠堂。
巨熊举起熊掌一拍,贡品,香炉烛火连同祠堂上的牌位一块块摔落,燃起一团火舌。
遮天蔽日的蝙蝠在半空中盘旋,无数的老鼠和毒蛇向各个方向涌来。门口奔涌而来的蛇鼠突然让开一块空地,一只毛茸茸雪白的脚掌出现在门口,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猛虎,只是没了一只耳朵。它目光深寒望向四周,一头驮着“山神“的山狼夹着尾巴紧跟它的身后。
大地一阵震颤,一群水牛从远处奔来,呆滞的眼里充满血丝,直直朝一侧厢房撞去,木制的厢房顷刻破碎倒塌,水牛像发了狂一样四处冲撞,转眼间两侧厢房变成一片废墟。如果不是天井与正厅的高低落差,这些发狂的水牛都能把正厅掀翻。
这时从白虎身后爬出一只橘色的狐狸,嘴里叼着一节竹子,学着人类模样,蹲在地上吹起了笛子,一段刺耳也没有规律的尖锐声传遍角落,那些发狂的水牛显得更加暴躁,用牛角四处顶,就算断了牛角,磨破了脑袋也浑然不知。
“嗷”,白虎打了个哈欠,血盆大口吐出一口腥味。狐狸全身震颤,快速又吹了几个音节,只见那些水牛突然抽搐,就像中毒一样肚子鼓胀,四脚朝天没了生机,那些死了的牛鼻孔里,慢慢爬出一只只黑色虫子。
看着那些黑色的虫子朝狐狸爬去,山神开口道:“山君好手段。”
躲在偏房的郭家人,被突如其来的人声震惊,刚刚那一声声巨响都没有这声音来的震撼,几个来人面面相觑,都从个人眼中看到惊恐。有一些孩子早已吓得哭出声音,无论孩子母亲怎么哄都没用。
一阵阵啼哭,外面未知的危险,搞得郭金枝快要奔溃。他握紧武器低吼道:“冲出去弄死他们,管他是人是鬼。”
“胡闹”“不可”“等等”,两个老太爷和现任族长异口同声。郭佩雄道:“三叔再等等,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况,贸然出去只会四面受敌。”
郭金枝看了看身后的老弱妇孺,也就放弃了自己的坚持。
白虎并未理会山神,只看了一眼偏房然后纵身一跃,五六米的距离,直接从门楼跳到祠堂前。看着其中一个着火的牌位,双目瞬间燃起怒火:“郭木春许久不见啊,当年你断我一耳,今日我毁你家门,也算公平。”但仅仅片刻后,白虎的表情又渐渐缓和下来,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释然,语气也变得平静:“这世间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
说完,似钢鞭的虎尾一扫,将所有的灵位尽数绞碎,临走时打落旁边一只火把,破碎的灵位被熊熊烈火包裹着。
山君跃回到山神旁边,巨大的压迫袭面而来,山狼的后腿都在颤抖。“山君不留下?”山神看着偏房问。
山君踱着步朝外走去,声音悠悠传来:“人类常说,人死账消,我吃他郭家一人已抵,今日不过还你个情而已。”
白虎带着赤狐离开了。山神没有回头,盯着偏房阴森森的道:“山君倒是越来越像人了,自诩山中灵仙,可惜还得再当百年畜生。”随即又自言自语道:“可惜了这一次。”
躲在偏房的郭家人,各个神情紧张。因为外面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安静,把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他们不知道这场灾难何时才能结束,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在这黑暗的夜里,他们只能紧紧依偎在一起,祈祷着黎明的到来。
现实与理想总是背道而驰,如果祈祷有用,你连庙宇都进不去;如果种地能挣钱,那么农民将无地可种。
山神突然咧嘴大笑,声音沙哑无序,似颠似狂:“挖心头肉,喝心头血。”
山狼的尾巴立了起来;盘在偏房门口的群蛇仰起头;挂在屋檐的蝙蝠张开翅膀,就连趴在地上的黑熊都两眼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