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曾鄙视生养我的农村,因为它的贫瘠与浅薄,现代化的当下格局使得传统宗族礼法随着历史和村民的漠视而滋生痼疾,这里全无文明的规章意识,这里的世界彻底进入蛮荒。
这次因故回到老家,竟使我有平生始料未及的感受。原来乡野蛮荒并非一毛之地,穷乡僻壤也并非一文不值。刘惠民,出身书香世家,自幼好学,聪慧过人。琴棋书画、习武、悬壶、诗词、训诂……多才多艺。一生奢华风流,孤高狂放,淡泊名利,倜傥不羁。他青年时期以武术出名,困难阶段以医术享誉,盛世晚年以书画辉煌。画学八大、石涛,书法诸体兼工,犹以狂草、分隶见长。书风雄浑酣畅、飘逸飞动。是的,我们不应该淡忘这个名字,先生晚年,声誉日隆,洛阳纸贵。虽足不出户,然居高声远。京城名家、四海学者,多有书信往来,或谈艺论道,或索赐墨宝,或盛情力邀,先生淡淡然,每日门庭若市,求访者多源自四海。惊动着城市中的高官达贵们频频到访,尽管他们觊觎老耘的墨宝,但他们的三顾茅庐甚至十顾茅芦却给目不识丁的乡民们带来了属于知识分子们的文化荣誉和骄傲,他让一无所有的我们对未来的世界充满朦胧的憧憬和希望!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城镇化的进程加速,农村中最强壮的劳动力纷纷奔赴城市,或许是循着老耘的足迹,但年轻一代的他们对生养自己的家乡并没有想象中的依恋和自豪,耀眼的霓虹灯令他们的乡愁羞于展露,奔驰的车辆让他们愧于自己的落没。本就活力四射的城市被注入新鲜的血液。据统计,全国农民工总量达到25278万人,其中,外出农民工15863万人,住户中外出农民工12584万人,举家外出农民工3279万人,本地农民工9415万。我曾设想,假如青年人没有最终摈弃家乡,而是学成返回着手建设,将体力智力挥洒在家园的热土,那么,我眼前所及之处的破败会不会不复存在,礼崩乐坏的乡野会不会重振祖宗礼法的繁荣?然而,青年一代的我们总是缺乏第一个自我牺牲的勇士,市场化的今天,趋穷至富才是王道。与我一道的青年们,假如你们老了,是会是会继续固守在充满偏见的城市还是回到曾哺育你们的农村?你们毕其一生奋斗得来的财富又有多少会反哺生养你们的土地?农村未来的前途如何?农村的子子孙孙们,你们的前途又如何?
今天刚刚得到消息,住在隔壁的教书老先生在昨夜的一个马路上不幸猝死,初闻此讯,我心中泛起一丝丝的酸意与悲凉,这件事是外婆在散步的时候告诉我的,我自小在外婆家长大,这位养育我的给了我无尽恩情的老人平日里是那么慈祥体贴,但当谈及老先生的死讯,她却宛如路人一样娓娓道来,好似在兴致勃勃地讲述一个新鲜的故事,全无悲伤。我并不是有意诋毁我的外婆是多么无情,已是残年之躯的她或许连自己枯朽的命运也同样看得很轻。只是我突然感觉到,原来人死是真的那么稀松平常,如投石掠影,眨眼间便无任何回响。这位姓杜的老先生一生可敬可爱,生平幽默达观,他为家乡的儿童教育贡献了一生,作为农村文化的最后一位守墓人,他在农村的留守是离去青年后代最后的希望,在这个没落的时代,在这片贫瘠之地,他的离去难道不是我们所有人的遗憾?因为在任何一个时代里,知识分子的离开就是伴随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很幸运我的家乡有这两位文人的存在,他们在90年代和今天相继离去,市场化在加速,城镇化继续向前推进,老一代的先贤们离我们越来越远,再也没有了飘逸的书法,再也没有了生动的诵读,故园再无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