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简直的《我和你》,挺伤感的

我和你

  我

  那天空得有多高多蓝呀。那草地得有多广多绿呀。还有蓝天白云下面与绿茵相接的大海。

  看了一期电视上关于在海边军训的节目我就打定主意要去上这间大学。只要一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着军装走在蓝天白云草地上的情景,幸福就涌上来,把做梦的少年的脸变得通红。在决定的那一刻,所有读过的历史书和两年前看过的新闻镜头全都没有发挥作用。

  高考成绩贴在教育局围墙上的那天,我看到自己名字和后面跟着的各科成绩被无数的人用惊异的手指划过,成为最显眼的一行黑色时,我知道梦圆了。我坐在离人群很远的一个街边长椅上,想象自己马上就要去这所在海里训练水兵的学校,脸一直红着。整个文科班只有我一个人上了本科线,而我居然就是全省的第一名。认识不认识的一堆人叽叽喳喳地从我身边走过,有的好奇驻足观望,他们看见我呆呆地笑着,做着在海船上飘浮的白日梦。

  你

  有事发生的那一年,你大学一年级。你比同龄人早了快三年上的大学。人们都夸你早慧,没有人知道那不过是爸爸留学、妈妈没有办法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你,只好把不满五岁的你送到了和部队关系很好的育苗小学一年级。爸爸是研究火箭的军队科学家,所以才能在其他人争相回城上大学的时候早早就被公派出国读博士。于是你度过了一个几乎没有父亲的童年。

  爸爸学成归来时带回来一个新的阿姨,那时你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不到十岁的你挥舞着妈妈做饭的菜刀,把爸爸和他的女朋友轰出家门。半夜里爸爸回家,跪着恳求你和妈妈的原谅。妈妈原谅了爸爸,你守护了家庭,留住了一个没日没夜泡在实验室里的爸爸。

  爸爸是爱妈妈的,也是爱你的。男人的爱有时就那么古怪。在那年初夏部队开始进城的时候他让你从学校请了假,带你和妈妈去欧洲游历,重复了一遍十年前他和阿姨浪漫出轨时的足迹。女人的爱有时也很奇怪,妈妈知道这路线图的来历,但并不把话说破。那时你已经上了一年大学,和挥舞菜刀之时的自己已然大不相同。

  你们秋天回国的时候,城市里已经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爸爸的长假使他和妈妈得以避免参与很多关于反省的会议,而你和同学之间,本身就有两三岁的年龄差距,这下又平白多出一条代沟。

  我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发现要去接受军训的军校不是海边的那所;而且大学把我的第一志愿专业都给改掉了,我填的千真万确是中国语言文学系,录取通知书中写的却是法律学系。拿到班主任转交的录取信封之后,我很长时间陷入沮丧,让所有前来祝贺的人们摸不着头脑。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到学校再说了,那将是一年之后的事情。我出发去军校报到,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因为录取通知说得非常细,被褥、衣服,甚至牙刷、牙膏,都由部队给统一准备好了。

  坐在火车上,我读到本省日报头版关于状元的长篇报道,详细介绍了很多我所不了解的事,比如我的每一科试卷都被管教育的副省长全部重新核过,为了慎重起见,把作文给减掉了十分,因为其他标准试题减分没办法处理。又说公安厅查了我家三代人的户籍。十八岁的我当时不懂他们这样是要做什么,要证明什么。最让我觉得丢脸的是报道的最后,记者用低俗的文艺腔设想了一个场景:“九月的第一周,他将背上家乡特有的狗皮褥子,踏上东去的列车,揭开人生新的一页。“看到这一句,我难堪得赶快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出车窗。

  我误入歧途,在一个毫无特色的内陆城市开始了为期一年的苦闷军训生活。想象中的大海,还得再过些年才能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尖子学生们聚到一起,大家见面都喜欢问高考成绩,当时全国试卷统一,成绩可比。那天晚上熄灯之后,当其他十一个人吹完自己的分数,有人不怀好意地向来自边远西部的我发难时,我悄悄说了一个数字,然后全屋就安静了。中尉区队长通过每一个门上的窗口窥视查房,发现就我们这一个班鸦雀无声,他没忍住吹了紧急集合的哨子把整个中队叫起,在楼外列队,着实夸奖了我们班整整半小时。他不知道在他到来之前一分钟,我们省,甚至我们相邻的几个省的面子,由我一个人给全部挽回,从此这话题不再有人提起。

  你

  你大学四年级,本科的学分已经拿完了。同学们有的在申请留学,有的准备考研,有的在四处活动以实习的名义找工作。你被保送读英语语言文学系的研究生,于是整个大四就无事可做了。听说学院要派几名年轻的英语老师去给军训的学生教公共英语,学校也怕这帮本应上大一的孩子们在部队上荒废了。你家里都是穿军装的人,和其他人那时对部队避之犹恐不及的态度不同,你对军校有好感,于是你本科还没毕业,就被派来教书了。走的是实习手续,倒也合情合理。你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课堂上。

  我

  军训每天八节课。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每小时一节。其中会有两节课左右在操场上踢正步、拔军姿或者打军体拳。有时会多出两小时户外课,大家趴在靶场练瞄准。由于上一年级的军训生中有一位男生偷拿了一颗子弹,跑到楼顶上对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把脑袋直接轰烂,我们这一届时别说子弹了,冲锋枪里连枪针都没有。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和晚上睡觉前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枪拆开,擦拭干净,再装回去。看过《阿甘正传》的都能想象那场景。射击课我们就背着枪排队走到靶场,一路唱着革命歌曲。那时还没有红歌这个说法。到了靶场,经过一番训示之后,每人一个靶位,抱着这去势之后的长枪练习单眼瞄准。每次都要趴上一小时左右,不能动,不能说话。

  除了踢正步、拔军姿、军体拳这些大家都喜欢的户外课之外,每天我们都有四到六个小时到宿舍楼四层的大教室里上文化课。似乎就是中国革命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大学语文和大学英语这些大学一年级学生本身都要过一遍的公共课,加上部队给我们配的一些特色餐,比如军事地形学,侦察学等面向军校学员自己的课程。上课时我们被要求把军帽摆在桌子左前方边延,军徽朝前。军队里的一切都是整齐划一的,所以教室里肯定非常好看,只是我们没有机会站起来前后左右的观赏。

  所有课程中,对于被军训的学生们而言,似乎只有英语是有意义的。我们被要求参加了一次分级考试,只考听力。到考试前那一刻,我从来没有戴着耳机听过英语。那天戴上耳机,还没新鲜够,考试就结束了,当然是最低一级。英语课分级别是怎么上的来着,是不是把区队中队打乱了重新编班?事隔多年已经想不起了,至少没有把男女生编到一起。没有任何课程把男女生编到一起,除了在露天操场看电影,隔壁区块可能有女生。

  那天英语课,我看到了你。

  你和我

  你穿着一身军装,又帅又神气。你出现在教室门口,你像一只小鸟一样轻盈走上讲台,同学们中间一阵骚动。来回巡视的区队长瞪大眼睛扫视一周,平息了教室里的所有人声。

  你开口说话了,在我听来如同天籁。后来我看杂书多了才知道这是纯正的北京军队大院的普通话,和一般北京人所讲的北京话不同,更和军校里各级队长直到校长所操各地腔调的普通话不同。

  我看着你开口闭口,听着你动听的声音,完全没有听进任何一句你所要讲的内容。我试图回忆你拿掉军帽后头发的样子,结果一无所获。我不能确定当时你是扎着两只小辫子还是留着民国学生头。只记得一点,不是长发。合身的军装在腰部有一个自然的束紧,我的视线从嘴唇开始,看过了你年轻俏丽的脸,你乌黑浓密的头发,就顺着往下走。当目光落到你鼓鼓的胸部时,我眼睛直视,两耳轰鸣,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你走到我的课桌前,伸出两只白皙的手指拎起我桌上的书。我猛地惊醒。那是一个用中国革命史书皮裹着的《飘》。我原打算带到英语课上偷偷看的英文原版小说,忘了把伪装的书皮拿掉。对了,那一整年,在所有革命课堂上,我用这种移花接木之计,把军校馆藏的英文小说读完了。

  你只拎起了书皮,小说就掉在了桌面上。Gone With The Wind。你的脸红了。我的脸也一样。你像自己做了错事一样手忙脚乱地帮我又把书和封皮套在一起,放到原处,急急逃开。把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水味道抛在我的四周,我有生以来初次被女人香包围,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那个秋天,我十八岁,你十九岁。我被军训,尚未进入大一,你刚刚开始大四。但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最初懵懂以为你是正规军校老师,后来听说所有英语老师都来自我们的大学,我就把你当成已经留校任教的年轻教师。

  因为你,我的军训就成了为期一年的英文补习课。我和所有同学的差距就在这一门课上。每到英语课的那一天,早晨我都等不及起床号就醒来,睁着眼睛挺在床上等着吹号。然后收拾内务,早餐,踢正步,拔军姿,这一天的每一件事都与其他日子不同。英语课的时间到了,我排在队列里上楼,按队列规定坐到课桌前,把军帽脱下来摆好。然后就一眼不眨地看着教室门口,等待你的到来。在你整个上课期间,我完全按照军队的要求,挺直肩膀,双目直视前方讲台,贪婪地吸收着你所发出的每一个声音,每一个动作。可以说,那一学期,我是你最认真的学生,但从来没有听进去你所讲授的知识。

  你肯定知道有那么一个学员神情古怪。因为从第一堂课的误会之后,你从未正眼看过我,你的眼神四处挥洒,独独回避我座位所处的那一个方向。

  第二个学期你没有来。因为不是你,我完全不记得那一学期英语老师的模样,甚至连是男是女都忘得一干二净。我上课专心听讲,下课认真看书,其他所有的课堂上都看英文小说。一年之后军训结束,正式进入我们的大学,重新分级考试时,我又变成了最高分。

  我

  大学照旧在九月开始新的学年,在本应上二年级的这一年,我们的大学一年级开始了。报到结束,我就四处找人打听为什么把我录在法律学系。系里负责学生事务的是一位老太太。我纠缠着她问了半天,她一口咬定本系不可能招收第二志愿生源,所以反过来证明我肯定第一志愿填的就是法律学系。开学新生事多,她不耐烦地扔下一头困惑的我出去了,我坐在那里等她回来继续问。这时进来一位老大爷。他问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我说,“刚才那个女的让我进来的”。我已经不记得当时为什么不说一个女老师,或者说个阿姨,或者像其他乖巧的新生一样,连姓带名都记得好好的,说出来“某某某老师”就是了。可我情绪激动之下,说了一句那个女的。这位老大爷是系里的副主任。

  记忆出现了故障,不能再现当时老大爷是怎么训我的了。训完之后我说明了我在那里要投诉录错系了。我说我就没有报你们这个系,你们强行录我来的。老大爷说你说话得有证据。我能有什么证据?恐怕没有任何人把高考志愿表复印一份自己留着的吧。

  没有证据,你回去吧。不想上可以退学回家。

  我的大学,就这样正式开始了。那天下午我眼含泪花在著名的湖边转了不知有多少个圈圈。

  你

  本科毕业,你按部就班地开始读研。本科毕业前那一学期,因为毕业有一堆事,你没有继续去军校代课。但实际上学校里天天呆着却没什么要紧事情。你学西班牙语,你看电影,后来有一个长头发的在校园里搭讪你,你跟着他去了圆明园。那是一个流浪画家的世界。每一个胡同里都飘浮着浓郁的藏香和印度香气味。画家和诗人杂居在那里,正是女孩子喜欢的境界。你脱光了衣服给他们当模特。你给他们和老外的讨价还价当翻译。有时成交了一笔大买卖,你和他们去德国啤酒屋里庆祝,酒吧关门时把你们轰出来,学校锁门了,你就跟着他们回去,睡在其中某一个人的床上。画家和诗人们没有人知道你是一名将军的女儿。

  你被分配担任助教,教大学一年级的公共英语课。

  我

  公共英语分级考试我考了最高分,直接进入四级。本学期再考一次国家四级考试,本科阶段的英语任务就算完成了。我考了,成绩是优秀。第二学期又考了六级,成绩还是优秀。我很鄙夷身边一些从早到晚抱着英语书背单词的同学们。他们中的有些人在早早地准备出国。我一直不懂“出国”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

  我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你。一有闲功夫我就在校园里四处奔走,在英语系的办公楼前,在女研究生的宿舍周边,都留下了我四处张望的身影。这时我已经清清楚楚知道你就是英语系的一年级研究生。但在你本应居住的宿舍楼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开学、英语分级考试,折腾了两三周,终于,公共英语课开始了。经过打听,我知道你在给英语一级上课。因为英语课安排在同一时点,我把所有四级的课都逃了,天天跑到一级去,坐在教室最后的一个角落里,听你,看你。你看到我了,有点吃惊。然后低头查看学生花名册。再抬起头来我看到你脸红了。你没有轰我出去,也从不问我问题。我听完你的课,下课就乖乖离开,没有和你说一句话,打一声招呼。从秋天到冬天,我看着你,把衣服从长裙换成了小棉袄,从凉鞋换成了皮靴。那是我大学四年惟一一门从未迟到早退或缺席的课,而它并不在我的成绩单上。

  我在大学校园里终于找到了失缺半年的幸福滋味。

  你

  你对男人的不信任源自幼年时的那一次菜刀事件。生活中不同阶段屡次试图闯入你生命或身体里的男人,加深了你对男人的游戏感。高中时主动请你到他家,说他要给你补课的数学老师,大学时的辅导员。你的美丽引诱着一个又一个道貌岸然、为人师表的男人相继撕下伪装,但你幸运地一次又一次脱险保全。

  让你对男孩子还算有一些好感的是你的大学同学们。因为普遍比你年长两三岁,你做了四年的妹妹,很多人保护你,没有人欺负你,当然也没有人追求你。和画家们混在一起的时候你拿他们当孩子看,虽然那些留着长发、邋里邋遢的家伙们有的已经年届五十。在艺术家的沙龙里失去童贞,在那个人人不知所措的年代里,是一件可以原谅的小事故。

  因为代着一门公共课,你没有和其他研究生们住在一起。系里给你分配了博士生宿舍里的一个小单间。你那里经常有玫瑰花束和红酒出入,屋里挂满了西域风景和人物油画。

  你整个人都带上了印度香的气质。我下课经过讲台时,通过空气中的香味,能辨别你昨夜是否换了喝红酒的人。我其实知道在发生着什么,但这一切都与我这个大一学生无关。我只是贪婪地享受着每周能坐在你面前的四个小时时间,在此之外,你不属于我。

  我

  暮春的校园是令人迷醉的。草地上到处坐着怀抱吉它的男生女生,或者以弹吉它的姿势怀抱女生的男生。本科女生属于男研究生。然后等本科男生上了研究生之后,还是本科女生属于男研究生。低年级本科男生是个可笑的存在。

  我和我的朋友们没有功夫在草地上弹吉它。我们四处找人办各种讲座。我们中有些人举办了春夏之交的烛光晚会,被警察用卡车全部清场拉走,第二天才陆续放回。这些事情发生的前后顺序已经记不太清了,如果闭上眼睛来回忆,我会看到无数活生生的图景在眼前晃来晃去,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日期,甚至没有具体的人脸。

  我和你

  我参加了一个记念诗人海子的诗歌朗诵会,当着一排诗人,一些长头发的艺术家和后排各种起哄的同学们的面,从头到尾地朗读了《祖国,或以梦为马》。我不知道观众的感觉,但当我念到最后几句时,泪水充满了我的眼眶。走下讲台时我看不清任何人的脸,我凭着直觉找到一条走廊,想抛下乱哄哄的人们,到外面去透透空气。人群中有一个人伸手朝我挥了挥,我没有理会。突然那只手温温软软地牵住了我的手,我的鼻子发现是你牵着我,向外走。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们紧贴的手心里马上涌出了汗水,不知道是谁的。我跟着你的脚步,一级一级登上二教的阶梯,跟着你走出教室楼的一道又一道双扇门。

  外面是暖风熏人的初夏夜晚。你牵着我东转西转。在一片荡漾着阵阵幽香的丁香花树背后,我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你。或者说,你紧紧地拥抱了我。我第一次用全身的力量感知了一个真实的、温暖的、柔软的你。你的手心。你的头发。你的皮肤。你的气息。你的呼吸。

  这是我十九年来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紧紧相拥,除了相拥,我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还能做其他任何事情。没有亲吻,没有抚摸。时间停滞。时间消逝。

  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烟雾缭绕的五楼宿舍里。

  我

  我和几位体育生被分在同一间宿舍。在全世界的大学里,法律学系永远是体育生扎堆之地,我们的大学也不例外。又因为体育生绝大多数来自北京,他们从高中参加比赛就全部互相认识,以致我们宿舍里永远都是人来人往。天天开着窗户,房顶永远都是蓝雾雾一片。他们也很照顾我,如果我在宿舍里看书,或躺在床上休息,他们说话就压低声音,好象在搞地下活动。

  那天夜里我痴痴迷迷地回到宿舍,差一步就到了锁门熄灯时间。进到房间,我直接爬到上铺,和衣躺下。过了一会儿,一位跨栏专业的哥们特意从床上爬起来,一边摸我脑袋,一边问,“你没什么事儿吧,哥们儿?”我摇摇头,但没有把脸转过去,因为怕他看到我满脸的泪水。

  我和我心爱的姑娘,认识一年半了,在今晚拥抱之前,还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

  你

  你去参加海子诗会,其实不是独自前往。是一个诗人兼画家、画家兼诗人拽着你去的。你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公共英语课上的男生会突然出现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念了一首你从来没有完整读过的诗篇。从他站上讲台的那一刻起,你就心跳不止。平时在讲台上故作平静的你,现在换了一个位置,再想平静已无可能。艺术家在和别人争执着什么,你看看他,又看看台上的一年级男生。突然你做出了决定。你看着那男生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心中一丝不可遏止的柔情驱使你从人堆里挤过去,牵着他,好象幼儿园里小朋友手牵手一样。后面有人在喊,但你已听不见。

  长久的拥抱之后,你和他手牵手在湖边走了很久。他比你高出一个头,牵着你就像大哥哥牵着小妹妹。你的小手可以完全被他的大手包裹起来,热得发烫。这是和艺术家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们的手永远都是冷的。

  你听他讲述去年相遇以来心里的种种波澜。他从来没有叫过你老师,现在他有点得意的一遍又一遍喊着你的全名。你们谈天说地。他说,你听。然后换成你说,他听。和艺术家们的事情你讲了一些,他说他能想象,不想再听了。其实你是想把一切都在这个夜晚告诉他的,你想和他有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他说他办了这样一些、哪样一些讲座。那些人的名字对你来说都不陌生,但你从来没有读过他们的书或听过这些人的演讲。因为父亲的关系,你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你对他说,要小心,有些局面是我们无法掌握的,你这么小,不可能承担任何事情。

  你们认识一年半,今晚才第一次说话。两个小时,你们已经比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要深深地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还真是两个小孩子。关于文学和艺术,这个在九十年代的校园里已经不再时髦的话题,你们也展开了智力和见识上的比赛。你们说到凡高,说到莫奈,说到达利,说到阿赫玛托娃,说到伍尔夫,说到博尔赫斯,说到马尔克斯。你在黑暗中用英语和西班牙语说出一串一串的作品和作者名字,他不再争抢话题,只是欣喜无比地注视着你在路灯下忽暗忽明的脸,眼睛闪闪发亮。身边人来人往,他没有再尝试着抱你一下。你心中一阵阵的颤抖。你从来没有想到过,世界上原来有这种爱情,当你看着他的脸,心里完全是疼痛的。

  他送你到宿舍楼前,乖乖地停住,紧紧握了一把一直牵着的你的手,然后放开,站在原地看你上楼。这样生涩的男生是你所没有见过的。你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开口。你跑上楼。

  艺术家蹲在你的门口。你让他回去,他不走。他说他不在乎你晚上突然放他鸽子,你哭笑不得。

  我

  我想对全世界的人说,我有女朋友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的女朋友完全接收到我爱她的讯息了。爱上这个几乎和自己同龄的“老师”,这个长期以来只能深藏心间、可望不可即的女孩,是在军校第一次上她的课时就暗暗结下的心事,只是无从诉说,无由诉说。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一直在内心晃动的那个美丽优雅的身影,居然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了下来,能够结结实实地拥在胸前。我想着人间这样莫名的恩典,一会儿笑,一会儿流泪。从这间乌烟瘴气的宿舍里散发出去的幸福光芒,想必能照亮整个夜空了。脑子和心脏一起捣乱,没有一刻能够安静下来。脑海里把见到她以来的每一个镜头都过了一遍,曾经的苦涩绝望,到现在全都酿成了令人沉醉的蜜。

  折腾了一夜没有睡着,越是后半夜,越发清醒。好不容易看到窗外透出天光,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床上溜下来,轻手轻脚地穿上鞋子,跑到洗漱间洗脸刷牙,然后一遛小跑下楼。

  我仔细回忆着昨天从二教出来的路线,把我们两人走过的所有地方重新丈量了一遍。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反复播放昨天你对我说的所有动听的话语。以前全是听你对大家讲课,昨夜里那悦耳的声音全是对我一个人说的。我神魂颠倒,又身轻如燕地走了好大一圈,然后不知不觉到了你宿舍的楼前。我坐在对面宿舍楼的台阶上远远地等你。上午有没有课我已经不在乎,我只想在这个确认对方存在的第二天,阳光又一次照亮你的脸庞时重新认识你的模样。我没有想过还有没有机会再次拥抱,或者再次握紧你的小手。你起床,拉开窗帘,收拾打扮,走出来去上课或者吃饭,我看见你,和你说一声“嗨,我在这里”。我坐在那里满心欢喜。

  春分之后的北京,天亮得太早。我可能坐了足足有两个小时,终于看见你出来了,和一个扎着马尾巴的男人。我的心脏似乎从胸腔里掉下去了,又空又痛。我坐在台阶上看着你们走远,没有勇气喊你,甚至没有任何力气让自己站起来。

  你

  你觉得很奇怪,那个男生从此消失了。你想到他们宿舍里去找他,又怕遇上你教过的学生。你用了大概一个礼拜的时间,把来来往往的艺术家们打发完了。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你等着他再次出现,你要把他带回宿舍房间,给他端茶倒水、削苹果,然后一起翻看你收藏的画册。但他从此就消失了。

  你在校园里骑车走路,习惯了左顾右盼,觉得总有一天会看到他。你写了一封信给他,放在书包里一直没有寄出。等了一阵子不见,你想回到大四之前的简简单单生活中去,在那里等他长大。于是你让爸爸安排了汽车,天天来学校接你回家。没有课的日子里你就呆在家里,如果爸爸也在,就和他说说话。

  爸爸有一天突然问你,最近鬼头鬼脑,是不是真正恋爱了。你突然哭了起来,止都止不住。把妈妈也惊动了。你的父母是世界是最奇特的一对,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私人生活全部展现给女儿,对女儿长大过程中对世界的探索也从不加干涉。你和艺术家们来来往往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他们隐瞒。爸爸除了摇头,居然不置一辞。而妈妈则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你的身体健康、会不会意外怀孕这些事上。她给你打印了很多防范知识,居然还准备了一些紧急避孕药在你的书包里。你背着这样的书包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现在爸爸妈妈判断你这里出现了新的状况,一种他们此前从未见过的麻烦。因为你突然不对他们诉说心事了。妈妈在一边轻声细语地询问,安慰。爸爸则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突然他走进来,一把拿出抽屉里的手枪,用嘴吹了吹枪筒上不存在的灰,装出恶狠狠地样子说,告诉爸爸,是哪个臭小子惹你生气了,我去把他给毙了!

  你带着眼泪笑了。爸爸却低下了头。也许他想到了自己曾经也负过心?这件事你永远都不能再问。

  我

  四月是个残酷的月份。我从未如此逼真的体会过一句诗。

  这一个月,我除了上课,吃饭,睡觉,就是写一篇给你的情书。我写校园里的碧绿的湖水,发芽抽条的垂柳,金黄的迎春花,粉红的榆叶梅。我写对国家社会这些大词的思考,对青春和爱情的伤怀。我引用了我们大学历史上几乎所有灿烂的词句,反反复复只为了寄托无处可诉的烦恼。有天经过三角地,看见中文系和校长办公室在搞建校九十五周年征文,我把那封没有决心投递的情书工工整整誊抄了一份丢进了征文箱。

  五四那一周,征文大奖赛的结果出来了,张榜公布在三角地。一等奖空缺,二等奖是我的,三等奖分别由一位历史系和一位中文系的研究生拿到。我站在公告牌前,脑子里嗡嗡作响:“你今天有没有碰巧经过这里,看到我的名字,然后想起我?”

  我去领了奖状,把它丢在宿舍的抽屉里。文章登在校刊上,估计你应看到了吧,你是文章的惟一目标读者。我没有勇气去找你确认,我想象那样一个对我而言意义重大的夜晚,对你复杂多变的感情生活来说可能就是沧海中之一粟。你现在肯定仍然过着那种放浪不羁的日子,偶而想起我的时候,可能会微微一笑。我想杀掉全世界留着长发故作艺术状欺骗女孩子的小男人。

  无论如何,在我短暂的大学生活里,风花雪月从来都是隐藏在最底层别人看不见的角落。和我一起组建社团、创办刊物的朋友们都不知道我偷偷地经历着一次重大的爱情,和与之相伴的悲伤。他们只觉得我在举办讲座和四处组稿方面更加热情主动了。只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我会陷入遐想。有次去东大桥接一位老爷子来演讲。这样的接送,为了省钱,都是去的时候坐公共汽车,接到之后回程才能打车。我坐的公车经过蓝岛,一直开到红庙一带,而我的脑子里全是关于你的白日梦,没有发现已经错过了很多站。等回程车已经来不及了。我发足狂奔,赶到老爷子家的小区时,老两口已经在楼前等着,急得团团转。那年月,请老爷子讲课的人可能只有我们这一回,他极为激动和重视,搞得我内疚极了。

  把老爷子接到校园,走进演讲大厅时,我看到人山人海,走廊台阶、甚至窗户台子上都坐满了人。最前面的一排,坐着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我把老爷子交给我的社团同事——他身着在海淀图书城地摊上购买的廉价西装,打着化纤领带,在教室里等出了一脸油汗。我在人群中找了个地方蹲着听老爷子演讲。他老人家从年轻时腿是如何受伤的,一直讲到近来和老伴的相濡以沫。讲座结束时听众已经走掉了一大半。那一排陌生人站起身,鄙夷地看了看我,排成一队走了出去。送老爷子回家我坐夜班车回到学校,已经是次日凌晨一点了。和保安好说歹说放我进门,在南门口经过你宿舍时我还找了找你的窗口。里面黑黑一片,我赶紧把目光移开。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我沉静下来,一方面全力应对大一繁重的功课,争取让每一门专业课的老师面对我交上去的试卷能够欣然给出高分;稍有闲暇,除了在本校继续申请办理各种讲座,我和社团里的朋友们还骑上自行车去附近其他几所大学和社科院拜见我们所崇拜的从博导到博士在读学生在内的大小知识分子。

  随着暑期的临近,三角地贴满了考研,考托,考GRE和GMAT,考各种证的培训班广告。我和我的朋友们似乎与这个现实的世界格格不入。我们不明白组成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的人们在为什么而奔忙,他们则更加彻底——根本不知道校园里还有我们这种学生的存在。

  我们筹备已久的社团刊物,稿件已经组织得差不多了。现在惟一的问题就是排版印刷需要的钱。暑假到了,我们各自匆匆回了趟老家,又赶回学校,因为我们在昌平一个印刷厂联系了一份校对工作。那是一套大型的法律汇编,我们的任务是保证排版前的电子版不存在任何文字错漏。我们吃住在工厂里,一个半月的时间,挣到了一万块钱,眼睛差点都看瞎了。

  你

  你和爸爸妈妈详细讲述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爱情故事。爸爸听完长叹一声,说了句女儿你真的长大了,以后就不属于爸爸妈妈了。妈妈则兴奋地问这问那。从来没见过她对你此前吹嘘的任何一位艺术家产生这样的兴趣。你红着脸尽可能地回答着妈妈的问题。他长得什么样子啦;是不是罗圈腿啦;什么家庭背景啦;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啦;你给他上课时他什么样子啦;在学校成绩怎么样啦;有没有碰见他和其他姑娘在一起啦;那惟一一次见面时有没有动手动脚啦。活象一个八婆,哪里是个妈妈呀。

  关于他的离奇消失,妈妈听了听前后情况,果断猜测他应该是看见艺术家在她那里过夜了。男人的心挺奇怪,你之前和别人睡过多少次他只当没发生,但眼皮底下出现一回,这事情估计就得黄。你强调说,过夜是过夜,没有“睡”啊!妈妈反驳道:“那他怎么能知道,又怎么能相信?”

  妈妈的分析很有道理。你决定搬回宿舍去住,并且暗中下定决心,如果他能够再次出现,你要原原本本把自己和男人的关系史全部告诉他,把那天晚上可能存在的误会给他说破,你要明明白白地答应他,只和他一个人,永远地好下去。不能允许他这样随随便便闯进来,又无缘无故地从生命中消失。

  可他就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学期的最后一月,你老老实实呆在学校,每天没事就去你所能猜到他会出现的地方转转。你甚至听了他的社团举办的两次讲座。他在讲座上也没有出现。紧接着暑假到来,他更是彻底的蒸发了。

  你有很多办法可以找到他。他的系里,他的老师,他的宿舍,给他写信。你只是觉得自己太委屈。

  假期里爸爸带你去大连,去青岛,去参观军事基地,教你打高尔夫。你每天闷闷不乐,后来都不参加他们安排的活动,自己在酒店的阳台上看着大海发呆,用英文写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一个暑假过去,你减重十斤,眼圈都变黑了,那不是太阳晒的。

  开学前一个星期,你就住回到学校宿舍。你去他的宿舍找他,他没在,倒是见到了你半年前教过的英语一级学生。学生一眼认出你来,手忙脚乱地用脚把满地的瓜子皮拨开请你进屋坐。屋子里一股臭袜子的味道,显然这些北京孩子一个暑假就盘踞在这里以逃避父母的约束。你没有进去,只是托了转告他,回来后到英语系教研室找一下你。

  这个暑假前后,你们都和长了一岁。现在你二十一岁,上研二;他二十岁,上大二。生命在这样充满预期的阶段徐徐展开,你们各自都已经为这一天做好了身体和心智上的准备。如果生命之火在金色的秋天燃烧,那原本应该有多么绚丽。

  我

  新学期的开始,对于老生来说总是比较轻松。受了一年气的大一新生如今上了一层楼。如果加上军训的一年,其实这些家伙可以说是大三年级的了。动作麻利的男生这些天都志愿去火车站或南门迎接新生,特别是新生中的女生。其他宿舍的门口频频出现一些稚嫩的女声,来找老乡或者师兄。我由于同屋除我之外全是北京人,这方面倒是清净。北京女孩没有开学找老乡的传统,因为她们没有背井离乡的感觉。

  同学们传达给我关于你的信息是,我的英语六级考试可能出问题了,说得神乎其神。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这事可不能和他们讲。我听到后显得忧心忡忡了一会儿,你到宿舍找过我这事就过去了,没有成为一件新闻。那晚一拥而别,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现在听说你开学前来找过我,我心里其实很激动,当初的剌痛差不多已经淡化。但我没有急着去找你。我等你认识我等了那么久,不怕再等一两周。先忙完手头的大事,过两周再看。

  两周时间里,我们忙着在中关村找电脑排版的公司,然后拿着排好版的软盘,回到打工的印刷厂,把我们社团杂志的创刊号印了两千本,这个数字差不多够我们对全校每个宿舍赠送一本。辛辛苦苦从印刷厂挣到的一万块钱又流回了原地,但我们有了成箱包装的、散发着油墨和知识味道的两千本像模像样的杂志,这真是一桩令人产生成就感的买卖。

  我们把剩下的一点钱拿着去小南门外的大妈家常菜去吃饭喝酒庆功。大二锅头把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最后有位哥们还是由一位女同学给背回了宿舍。

  我和另外两位弟兄还能自己走着回去。我们每人拿着一本杂志,唱着歌,稀里糊涂地错过了小南门,到了大南门时才想起是要回学校。然后又抱成一团往里走。路过你的宿舍楼时,我突然提出要他们陪我去找一个老师。

  你

  开学之后你也挺忙,有一些新的课要选,教研室又安排了一些书稿方面的任务给你。其实没有任务你也愿意泡在那里,因为你留话给他时,没好意思说来宿舍找你。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手头都没事做了,你还是天天守在教研室。老师们都拿你开玩笑了,说这么早就想着体验留校工作啊。很久没去圆明园,画家们也逐渐淡忘了你。这一段荒唐日子结束得正好。

  这天下午没课,你午休后正想出门去研究室“坐班”,突然门被砰砰地敲响了。你开门一看,是他。他后面是两个你不认识,但认识你的学生。三个人显然都喝多了。他一见你就傻笑。那两位学生则非常认真的说“老师你好”。你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招待这千呼万唤不见踪影的人,和他带来的不速之客。

  你请他们进屋,大家坐在地毯上围成一圈。他跟你挨得很近,脸红红的不说话。那两个学生则显得莫名其妙。你看到他们手里拿的杂志,这才算是打破了僵局。两个客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你介绍杂志里的作者,谁是宪政方面最牛的,谁是社会学方面的大拿,谁是牛津回来的,谁三年前还坐过牢,谁还没有放出来、稿件是他妈妈提供的。两个人抢着说,你都来不及听仔细。翻看杂志的目录和标题,字字惊心。杂志也像模像样的搞了个版权页,上面有他的名字,职务赫然是主编。发刊词也是他写的,签名龙飞凤舞,倒还挺好看的。这是你第一次看到他写的字。

  你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你心里期盼他能打发两位同伴离去,你好揪住他好好追问这将近一百天的下落。这时门又被很重地敲响了。你心里一惊,知道要坏事。这回进来的果然是诗人兼画家的艺术家。你和他,和艺术家,上回是差不多同时见的面,所以艺术家一进门就大声嚷嚷说有日子没见你这小丫头了,这些天也不着家,跑那儿去了?他说的家就是指她的宿舍,可见他近期来过不止一次。

  一直沉默不语的他,看到艺术家,居然哈哈大笑,似乎酒也醒了大半。艺术家手里拿着一瓶红酒,他一把给夺过来,对全屋的人说,别他妈废话了,大家继续喝吧,喝死算了。说完就去桌子上找东西开酒瓶,找到了工具又不会开,两三下就把手戳得流血。

  你有点害怕,又觉得心疼,牵着他的手去水房冲洗。进到水房,他紧紧地抱住你,扑天盖地地吻起来。你觉得不舒服,使劲推开他。

  回到房间时,艺术家已经把酒开好了,五个人每人倒了一杯。除了他低眉垂眼,其他人都看着你。你举杯说:那,干杯!大家都一口喝了。喝完一杯酒,艺术家觉得不过瘾,熟门熟路地在你的桌子底下找酒,还真给他找到好几瓶。他一直冷眼旁观艺术家的熟络劲头。你的心在流血。

  这天接下来你们把屋子里的酒全部喝空,到了晚饭时间,你从冰箱拿出速冻饺子给大家煮了吃。好几个小时都是他和艺术家在大着舌头谈艺术,越谈越投机。艺术家对他刮目相看,连连拍着他的背对你说:“好小子,你没看走眼!”

  我

  是两个哥们把我扛回宿舍里的。如果说这两个傻瓜最开头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他们去找老师,到后来已经全明白了。我和画家越聊越投机,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两位就越来越着急。饺子刚刚吃完,他们对画家说,拜托您帮着老师收拾收拾,我们得回去了,这家伙不行了。

  他们没有把我扛回我自己的房间。我平常也是在他们的屋里谈天说地,今天显然也不想回去。他们把我放在他们屋里一个下铺上躺着,然后把其他人都轰出去打牌。这两个家伙下午没喝多少,这时候面面相觑,十分清醒。我听见他们说,当时在军校我就觉得他看她眼神不对。另一个补充说,难怪他要跑到我们班上去补习一级英语。这厮太过份了,居然泡老师!一位又说,这下可好,三角恋,那画家又高又壮,如果打架,我可不想帮忙!我头蒙在被子里,一边流泪一边听他们胡扯,白酒红酒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那晚我吐了他们宿舍满地,后来觉得自己完全是一个空心人了。

  你

  艺术家来找你是有急事。他被策展人鼓动要去海外办展,有一些作品,他自己撰写了一些简单的背景介绍,需要翻译成英文。他不相信策展公司工作人员的水平,找了很多次来求你,他觉得只有你才能用英文准确转述他要表达的观点。这也是事实。

  今天他的表现让你很寒心。他从军校时起,暗中纠缠你数百天,平地惹你起相思,然后自己躲得无影无踪。突然一下子出现,自己醉醺醺不说,还带了两个你的学生来让你难堪。在水房里,他的小动作更加是猥琐有余,美感全无。画家走后,你打开窗户,收拾一片狼籍的房间,干了一半,突然委屈得趴在床上放声大哭。你下楼给爸爸打电话:“让司机来接我,我要回家。”回到家里,你把自己关到小屋子里不出来。爸爸在外面团团转,你听到他自言自语,“这孩子,怎么越大越难伺候了呢。”

  次日早晨,三个人坐在一起吃早餐。爸爸妈妈都没有问你怎么了,他们尽量语气轻松地说着一些国家大事层次的八卦。你听了半天,突然放下筷子说:“爸,妈,我决定出国了。”

  系里正好有一个和斯坦福大学交换学生的机会。原先导师说过,你对系里有很大功劳,如果你想去的话,这个机会就是你的。当时你没有心思离开学校,当场就给谢绝了。你决定今天马上再去问问,看看这名额还在不在。如果爱情被反复证明是一个不经推敲的玩笑,至少你还可以去呼吸一段时间的新鲜空气。

  我

  我们的社团杂志全部发出去之后,反响热烈。校内倒是没什么动静,社会上似乎炸了窝。天天都有海外记者到学校来采访我们。接待了几位之后,我们自己也有点不安。

  事情终于朝着我们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了。有天下课,我和同学们一起从三教出来,急着去食堂吃饭,这时有两位身穿黑色皮衣的人朝我走来,先是问我的名字,然后说请我跟他们走一趟,有点事要谈谈。

  谈话是在学校保卫部会议室里进行的。保卫部的老师——对了,我已经知道在学校里把所有不是学生的人都叫老师了,不管他是总务处、办公室的还是保卫部的——给大家准备了盒饭,黑皮衣们放在一边没吃。我先是忍了忍,后来想想,自己拿起筷子吃起来,谁让你们耽误我时间呢。

  他们详细问了我办这社团的起因,初衷,为什么要办这个刊物,以及最重要的一环,“印制这杂志的钱是谁给你的?”

  我尽我所能的回忆了所有事情,全部告诉他们。包括印刷厂挣钱的艰难。我缓和气氛,开玩笑说,这一个暑假,我的眼睛从近视四百度变成了五百五十度,才挣了这么一点钱,亏大了。他们没有笑。我一边汇报一边吃完盒饭,还喝了几杯茶。谈话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我有点着急。

  他们去另一个办公室商量了半天。最后是保卫部的一位老师来会议室找我。他要我和他一起回宿舍,把办杂志相关的所有物品,包括原稿,委印单,付款收据,打工挣钱的凭据,等等。有什么取什么。“他们要求的,你就配合一下吧,没关系的。”这位李老师安慰我说。

  我把所有我能找到的东西都找出来,又跑了几位同学的宿舍,尽量满足了李老师的要求。送走李老师,我回到宿舍,同学告诉我说系里找我,要我去系学生工作处去一趟,找王老师。

  王老师平常不代课,是专职负责学生工作的。因为报到第一天的悲惨经历,我和系里不代课的老师们一点都不熟悉,找他办公室都找了半天。

  王老师让我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长时间玩弄着手里的圆珠笔,不发一言。后来他敲敲桌面,厉声对我说:“可以啊你,给系里添麻烦!”他又絮絮叨叨抱怨了很久,甚至提到这样的事情出在本系,会影响系里很多干部的升迁,学生不能一点大局观念都没有。我想他指的应该是自己。

  后来他又和颜悦色地说,事情出了就是出了,学校让系里先调查。你回去写个检查,把事情前前后后回忆一下,交个材料上来。态度要诚恳,我们也好想办法保你。

  “毕竟,你是系里学习成绩最好的。”送我到门口,他关门之前又补充了一句。

  保……我?

  这真是恶梦一样的一个下午。我的文采飞扬,我的风花雪月,我的年少轻狂的大学之梦,发展到这暗黑色的一页,所有事情已经不由自己做主了。

  回到宿舍,我晚饭也不想吃。和我一起办社团的同学们,各自给父母打电话求援去了,其实都没人找他们谈话,只不过是李老师和我要东西,我一一去找他们,才把他们给吓着了。我孤孤单单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想到如果我受到什么处分,不能顺利毕业,年迈的父母会怎么想,家乡的省长到县长到中学校长会怎么想?我会不会成为本省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笑话?

  我躺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走到学一食堂,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吃,又回去躺下。晚上我发烧了。说胡话。

  你

  你跑到系里,和导师提到那个出国名额。导师说,你真是幸运!上回给你你不要,本来要安排另外的同学去,结果想去的人比较多,系里反复斟酌,不知道让谁去才能服众。只有你的成绩才是有目共睹的。你反悔得很及时,这事有戏!

  心中一阵激动。经过最近这一番折腾,你真的想离开这个校园,越快越好。你回到宿舍里准备材料,填表。因为你护照是现成的,手续非常简单。你拿着系里给的材料和自己准备的一些表格去了一趟教育部,去了一趟美国大使馆,给护照加上签证,能做的事情就做完了。现在随时买上机票就可以走人。

  这天你正在收拾屋子,爸爸明天就派车把有意义的东西全搬回家,没用的书本就让打扫楼道的阿姨拿去卖钱好了。没有什么是可以眷恋的。

  有人敲门,是上次来过的他的同学。他说老师您好。他在发烧,喊你的名字。情况很糟糕,我来告诉您一声。

  你拿了些冰块,饮料,跟着同学去宿舍看他。到楼下你又返回去,去取一本爸爸从国外带回给你的凡高画册。这本画册印制精美,色彩逼真。你从海子诗会那天回来,就一直期待着能和他一起从头到尾翻看一遍。刚才收拾东西时,你还对着它发了好一阵子呆。

  路上同学对你讲了这几个月他们忙活儿的事情。讲了他那天喝酒回去的呕吐和痛哭。讲了他正在等待来自学校的可能处罚。你越听脑子越乱,你想哭。

  到了宿舍,好几个人在床前围着,他被放在下铺躺着,面孔潮红,双眼迷离。地面倒是整理得干净了一些,可能是知道你要来吧。同学们看到你来,上过你课的问老师好。没上过课的则好奇地张望。场面有些混乱。有一位同学说,要不咱哥们几个撤退,让他们好好聊聊。又贴心地对你说“老师,他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没吃饭,发虚,有点感冒,这会儿烧都快退了,不乱喊乱叫了,您放心。”说完挥挥手,一帮体育生和另外几位办社团的同学们都走了。过了一会儿那家伙又鬼头鬼脑地回来,从门缝里探出头说:“老师您放心呆着,我们今晚都不回来了。”本校男生宿舍留宿女生的事很常见,你本科时同宿舍的女生,除你之外,全都在男生宿舍过过夜,而且是在其他男同学都在的时候。你在男女关系上固然放得很开,但倒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历,这时一听,脸刷地红了。

  我和你

  我从床头拿起两天没洗,有点脏兮兮的眼镜戴上,两眼直直盯着你看。然后眼泪就刷地流下来了。你找来我的毛巾,沾了水给我擦脸,擦眼睛。这时我躺着,身高的优势不在了,你显得像是一位真正的大姐姐。

  “我全都知道了。”你说。

  “我真是不好意思,上次见面那个醉鬼样子,今天又是这样一副德性”,我笑了笑。我心中的阴影与日俱增,但觉得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拿来说这些烂事。我们有多少应该说的话,一直都没有机会说。现在有机会了,心中却是千斤重压,不知从何开始倾诉那些心里排练了千万倍的卿卿我我。

  “我要出国了。”你又说。

  “去多久?”我心里一阵巨痛。

  “半年到一年的样子吧,去了再看。”

  “那等你回来,我就快毕业了。”

  “乱讲,我回来时你大三还没结束。”

  “嗯,那还能在学校里见到你。我们一直都没有机会好好说话呢。”

  “谁叫你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直找不到你,现在又出了这么大的麻烦。”你做出生气的样子。

  我想问问你和艺术家现在怎么样了。但眼下实在不是提这话头的时候。

  你爬到床上,紧紧贴着我,和衣而卧。我们说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话,讲了很多彼此小时候的故事,但都避免提到我眼下面临的处境,和我们以后的关系。说着说着你居然睡着了。我轻轻转身朝向你,看着你长长的睫毛,清秀的脸颊,白净的肌肤,一起一伏的胸部。我虽然疲惫交加,但强撑着舍不得合眼。熄灯时间过后,月光从没拉窗帘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有一束正好打在你的身上。我就这样安静的躺在你身边,发着汗,倾听着你均匀的呼吸。

  有人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我们同时醒了。我们还是一样手牵着手,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并排躺在床上。

  来的是保卫部和学生工作部的人,他们让楼长大爷直接开的门。说是有人举报,我在宿舍里留宿异性。

  你出国之后第三天,我的处分下来了。处分只字未提我组办社团、印发杂志的事。我最后是被以留宿异性为由开除学籍。至于你,听说是爸爸找到学校,加上已经办妥了出国手续,得到了英语系的力保。你爸爸还想把我一起保下来,但校长告诉他:“这事背景深,您和您的女儿真不必掺和。”

  学校特意在你走后才宣布对我的处分。这件事发生在一九九三年深秋,是全校范围内人们茶余饭后的一大话题。我的大学时代就这样戛然而止。

  我

  一周之内,我在校园里呆着的情感依托和身份依托相继被抽走,我摔得很惨。我的社团被校团委随手解散了,大家小聚了一次,算是了结,也算是向我告别。人来的比我预想的还少。朋友们坐在一起,除了以长吁短叹来安慰我,没有其他办法。

  在校园里无所事事地晃悠,到处有人对着我的背影指指戳戳。回到宿舍,楼长堵在门口等着收取我的宿舍钥匙。我不得不离开这个抛弃了我的地方,但我必须在北京生存下来。

  走出校园之后,我又想起曾在三角地看到一张招聘律师助理的广告。又折回去找。广告还在,但上面剪成小条的电话号码已经被撕光,幸亏广告正文里有地址。我把地址抄下来,在学校门口买了一张北京旅游地图,在上面查到了那个地址的位置,以及公共汽车的走法。在开往三元桥的302路汽车上,我看着我的大学在车轮后面离我越来越远,泪水不住地顺着脸颊和下巴砸到胸脯上。汽车晃晃悠悠开出中关村,拐上了北三环。我眼前一片水雾,什么都没有看见。

  律师事务所位于一栋办公楼的十六层。我还不知道写字楼这样的说法,从今天开始,我像一个远未足月来到世上的早产儿,要加速适应这个社会上的方方面面,包括各种事物的称谓。

  出了电梯,走过一个到处都是灯光的走廊,我看到了律师事务所的前台。在处处散发着柔和大理石光芒的写字楼走廊里,我只觉得自己从头发到球鞋都带着太多土了。走到前台,与坐在台子后面的女孩子四目相对,我觉得口干得厉害,开口说话都有难度。我说我来应聘律师助理。

  “通知你几点来的?”前台秘书随口问道。

  “没有通知,我自己来的。”我只能实话实说。

  秘书拨打了几个电话,似乎要找的人都不在。我正在不知所措,几欲逃走,她似乎善心大发,对我说,“你跟我来”。

  我跟在她的后面,左拐右拐,进入一个会议室。秘书穿着紧绷绷的裙子,下摆到膝盖处,裙子下面是透明的丝袜和高跟鞋。我一边跟着走,一边前后左右观察,感觉这里和大学校园处于不同的地球上。秘书让我坐在这里等,也许会有机会和“宁律师”见个面。她还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研究完了会议室里的陈设和墙上的所有抽象画。坐了很久没人理我,我试着在转椅上换换方向,突然发现我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窗。刚才走进来时因为一路低头盯着秘书的屁股,过于紧张,以致我居然没有发现这面相当于会议室一面墙壁的落地窗。透过窗户,我看到三环路的两侧川流不息的车流,三环内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都在深秋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感觉新鲜。我感觉到自己被学校抛弃的伤口在这样全新的环境下正在迅速钝化。

  突然会议室门一响,进来一位穿着棕色皮夹克的高个子男人。他定睛看了看我,挥挥手说:“来,你跟我过来得了。”

  我连忙站起来跟着他,又是拐弯抹角地走过很多人办公的位子,没有人抬头看我。我跟着棕皮夹克来到他的独立办公间。办公间的门上赫然挂着他的名字。

  棕皮夹克一屁股坐在老板台后面的转椅上,随即把脚翘起来搁到他面前的办公桌上,脚底直接冲着我。他点上一根烟,长长吸了一口又徐徐吐了出来。这人和我想象中的律师完全不一样。见他这个样子,我倒是放松了不少。

  “你会干什么?”他突然问。

  我正在琢磨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又摆摆手,重新问道:“你从哪里来的,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是大二,我被学校开除了。”

  他表情惊讶:“什么?你做什么事情了被开除了,哪个学校?”

  我说我其实就是办了一本校园社团刊物,开除的理由却是留宿女生。我说了大学的名字。

  “是嘛!”他乐了。“那谁谁是你们现在的系主任吧,操。”

  我说是。但我和系主任都没见过面。

  他抽着烟,半天没理我。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站起来问我:“英语学得怎么样?”

  我照实回答说我是全年级英语最好的。

  “哟呵,吹上了跟我这儿。还挺自信!”

  他随手翻出一份英文文件扔给我,“去,回到刚才的会议室,把第三页和第四页给我翻译成中文,我来看看你这个最好的是什么水平。”

  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宁律师说本来只想招个兼职学生做文件翻译,看我好象挺需要这活儿,那些面试过的想打零工的学生就一一回绝了算了。我明天就可以直接来上班。待遇他没提,我也没问。

  这是我走入社会的第一天。此后近二十年,我再也没有为找工作面试过。每当我回首往事,想到已经故去的宁律师在我遭遇灭顶之灾后的这一天让我感觉到的人间温暖,我都会禁不住眼睛发酸。

  这些日子里,我没有特别想你。我要找临时居住的地下室,我要找一些旧家具。我要到处去取律师事务所大哥大姐们送给我的生活用品。为了省下打面的的十块钱,走得脚底都起了泡。

  你

经过在东京转机,然后又是接近十小时的飞行,你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学校安排了一位中国留学生来接机。汽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位于湾区的大学出现在你面前。尽管有过多次出国旅行的经历,去过很多外国大学,斯坦福大学的宽阔草坪仍然让你觉得心旷神怡。你为自己即将在这里呆上一段足以疗伤的时间感到庆幸。出国之前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捉奸在床这样荒唐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什么乱七八糟的。

  填写一些入学的表格,落实住处,整理行李,来访打招呼的老师、同学、爸妈的朋友等等逐渐散去,花了你两天的时间。第三天你闲了下来,心里空落落的,开始想念他。

  你买了国际电话卡,拨了长长的各种号码密码后,打到他的宿舍楼里。楼长大爷听到你找的是他,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把电话给挂了。其实他那时正好还在宿舍里。

  你打电话给家里。刚到机场时你用接机同学的电话卡已经打过报平安的电话,这两天忙乱,没有再打。电话接通后,爸爸先是抱怨你怎么才来电话,问宿舍怎么样,电话号码多少,问东问西。你问爸爸,学校里有什么消息没有?你指的是他。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直接告诉你说:“我没有做到。他被开除了。”

  我和你

  我上班十天左右,有天接到宿舍同学的电话,说收到一封来自美国的信件,让我回去取。下班后,我挂在302路公共汽车的吊环上,摇摇晃晃将近一小时才到站。我从东门进入学校,穿过整个校区,回到小南门附近的宿舍。嗯,回到。十天时间,校园什么都没有变化,走在穿梭来往于大讲堂、电教、三角地、宿舍楼群之间的学生们中间,我像一只孤单的野狗。

  你信中简单说了说到达美国的情况,然后就说知道我被开除了的事情。写这封信也不知能不能转交到我的手里。你问我现在在做什么,怎么住,是不是要自己做饭吃。你说你猜我不会逃回老家,所以希望我在北京一切坚强。有什么特别大的困难,我可以直接去找你妈妈。打电话太贵,要多多给你写信。

  除了前前后后约有一年时间内我上你的课时看你在黑板上手写英文之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写的汉字。我发现你的每一个字的笔迹都是我喜欢和百看不厌的。信不长,有几处还模糊了。我把信装在最内侧的胸袋里,吃了同学事先给我打好的饭,步行到公共汽车站回到住处。路上行人已经很少,深秋最后的树叶被风吹掉地,堆积在马路牙子边上。我想着你,用手按着胸前你的来信,心里暖暖的。第二天我在办公室给你写了回信,大意如下:

  “我很好,我也很高兴你一切都好。我找了一份律师助理的工作,老板对我很好。事务所办公室里的学习条件也比学校图书馆强很多。同事们对我都很好。我住得很好。我不会就这样逃走。你送我的凡高画册,我放在床头,夜夜睡前翻看。你夹在画册里的信我都能背下来了。我想你。”

  那本凡高画册是我被从大学宿舍轰出来时随身携带的惟一印刷品。我保留的社团杂志被收,书架上的其他书本,除了必须归还给图书馆的借阅本之外,大部分属于自己的书都与功课有关,学籍被开,留之何用,何况我也无处可搬。

  地下室有点发潮,虽然有一个高高的小窗户通往室外,但空气中老有一股子霉味儿。折腾完吃饭睡觉的东西,我又连日开窗透气,让屋子里稍微干爽,两周后我才把画册从层层包裹的塑料袋里解放出来。因为没有桌子,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摊在床单上一页一页地翻看。那晚你带这画册到我宿舍,当时我们只顾着说话,根本就没有翻开;第二天天没亮就被鸡飞狗跳地折腾,所以你想和我一起欣赏凡高的想法没有实现。

  画册真是精美啊。向日葵是我此前看过的,倒是星空主题的画作深深地震撼了我,如果你一直盯着它看,会觉得整个宇宙真的看得见在旋转。你收藏许久的画册,我隐隐觉得它带着一种你常用的香水的淡淡味道。我像一个守财奴翻阅储钱罐里的珍宝那样一页一页仔细地看过去,想到这里每一帧你曾经都一样细细品味过,心里温暖极了。

  画册的最后一页和厚纸封底之间夹着你写给我的信,压得平平整整。这些信写于我们初次牵手拥抱后我负气突然消失的期间,写得断断续续,应该是写了很多天。

  你在信里说,从军校第一天你注意到我与众不同,最初觉得我是你的学生,根本没多想。那学期课上到最后,你其实非常明显得感觉到,我传递的眼神不是在敬仰一位老师,因为它有你无法承受的热度。后来到了大学,我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你的英语课上,你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在我这里已经是一件天大的存在。起初你是困惑,后来是感动,再后来就有点割舍不下。课上完了,你期待我能有所表示,比如请你出来散个步啊什么的,但我居然随着课时的结束而不见了。你若有所失,但也能理解,毕竟我才是一个大一第一学期的学生,要开口约你,估计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你原以为随着学期转换、你春季不再代课,我们缺乏见面的机会,我在你周边的存在、对你内心的扰动就会自然结束,但在诗会上当你相隔两三个月见到我、你听我在朗读海子长诗时,字面行间的情感似乎全部倾泄向你的内心。你不能约束自己一下子掀起的冲动。你那时觉得我可能永远不会懂得自己需要更加勇敢、更加主动,因为我已经按我自己的方式,默默传递了我所能传递的一切。你说你看着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一时满腔温柔,居然在四周无数围观的眼皮底下,穿过人群来牵我的手。

  我看着到这一部分时,发现自己和当年看过的《大个儿莫纳》里的莫纳一样,泪流成行。高中时读那本小说,我自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陷入这种情绪,但事情到来的时候,我和小说中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这不过是第一次。这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生为了你,我还要流多少眼泪。

  接下来你的信中写到,完美的初次接触,让你整个人飞上了天空。但旋即我的失踪,使一向矜持的你陷入了深渊。你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多情,怀疑我整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你说你要一定要找到我,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对你而言,与此前你深深浅浅交往过的男人有多么地不同,你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与我一次轻浅的亲密之后就完全失去的打击。

  有些地方你写得涂涂抹抹,信的最后完全变成了你的寻人日记,内容变得凌乱,不算是完整意义上的信了。我看到你曾经像我找你一样在校园里四处找我,胸口一阵阵绞痛,抽搐一样的疼痛让我无法入睡。

  第二天办公室工作比较少,我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给你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我讲了诗会后我半夜起来在校园里沿着我们头一晚的足迹乱转无数圈,然后在对面楼阶上坐等你两个多小时,然后看到你和艺术家走出来的事,以及其后我的想象、怨恨、逃避,和那一篇校庆文章的真实内核。我对忙于社团活动、主办刊物最终被清洗的整个事情没有后悔,但经过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多的变故之后,我也发现自己过于积极地投入这种别人很少理解的社会活动,除了作为热血青年内心对国家、社会大而不当的激情之外,可能我的确是用这些东奔西跑的事情,来使自己从对你的朝思暮想中或多或少地得到解脱。

  整个冬天和春天,我们一直在频繁的互相写信。一封信的到达,肯定会被次日的回信所接续,太平洋的上空里,这段时间内的任何一个时点,都肯定有一封我们之间的信在飞翔。

  我

  工作半年之后,我工作已经完全上手,除了最初的文件翻译任务之外,我实际上接手了许多真正的律师工作,甚至开始拿着律师的名片出差,有些尽职调查一去就是半个月。慢慢的写信的频度、长度就降了下来。

  入职之初宁律师就按正式员工的待遇给我开了一份工资,在我上班两天之后他叮嘱财务给我预支了一月薪水。另外,办公室还每天给大家免费订午餐盒饭。就这样,我在被开除之后迅速站稳了脚根,开始自立。我不知道父母有没有收到学校寄出的开除通知,反正自己是一直按照在校时的惯例每月寄一份报平安的家信。我告诉家里,找了一份“勤工俭学”的零活儿,不用再寄钱给我了。每逢暑假,我都给自己找了很多不能回家的理由。寒假过年时回家几天,也说学校里有事着急要走。如此这般,直到我应该本科毕业的那一年,我告诉家里,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再也不用他们担心了。

  我从四月就开始期待你的归来。七月初学期结束,我估计你会在当月中旬回国。我开始寻找好一点的房子,赶在七月初搬家。我想着在你回来时,我们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反正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没有谁会再来敲门生事。我的工资全部用上,在生活费之外应该能租到一个一居室。我不能让你看到我住在这样一个地下室里。不是怕丢人,是怕你难过。

  你

  你在五月底突然回到了北京。

  你完成了交换学生的大部分功课,还直接申请了斯坦福大学的英语文学博士课程。这个博士学位需要读四到五年。在博士课程开始之前,你回国探亲两周,顺便了结这边大学硕士学位相关的一些事务。当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和我见面。两周之后,你就要赶着飞回,参加那边课程的结业考试,以及处理博士课程导师面试、奖学金等一堆的手续。

  回国事起突然,你也想给我一个惊喜,你没有提前告诉我。

  你到家尽到女儿的各种责任之后,找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试图吓我一跳。前台告诉你我去北海出差了,要十天左右才能回来。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前台没有告诉我有人找我。我一直不知道你回到了北京。

  你每天可能都打了一个电话找我,接电话的秘书各不相同,但都说我还没回来。你临走的前一天,终于从我宿舍同学那里要到了我的私人传呼机号。你打传呼告诉我你在北京,而且明天就要飞走了,如果我碰巧回来收到信息,无论多晚,与你联络。

  我和你

  那天下午我和宁律师飞回北京,宁律师有一个饭局,他带我去开开眼界。吃完饭我才知道开眼界是什么意思。我在小姐环绕之中百无聊赖地打开出差前关掉的本地呼机,一个长长的信息让我眼睛发直。我气喘吁吁地冲到夜总会大堂,语无伦次地给你家回电,你爸爸接了电话,跟我说了一句“她在等你”,然后你马上抢过电话。我在大堂嘈杂的背景声中大声地告诉了你我的位置,然后就站在马上边上等你开车过来。

  你开着一辆军牌桑塔娜2000风驰电擎地来到我面前。你看到夜总会的霓虹灯,明白了刚才电话里为何满是奇怪的声音。我上车之后你开车上了东三环往南开,一言不发。

  过去这半年间我们相互之间十数万字的信件交流,以及千山万水的距离引起和提纯的柔情蜜意,在你飞越上万公里回京、迟迟不能联络到我之后,被焦虑和失望取代。我满心的歉意和委屈,还不能开口埋怨你没有事先传达回国的消息。你觉得惊喜和浪漫更加重要,我又怎么能够指责你?事实上假如我能有一点点暗示,哪怕你航班未定,哪怕我失去这份工作,我也要天天守候在机场,为了第一时间看到你。但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气氛有点僵持。想象中的热情相拥,当你我近在咫尺时却无从入手。在夜总会的门外你没有下车,现在汽车在环路上奔跑,大家都呆呆地目视前方,我甚至都不能去拉一拉你握在方向盘上的手。

  我干巴巴地问你为什么还要走。你说你要读博士,回去有这样那样的准备工作。读博这件事一直没有告诉我,就是想等见面时,有大把时间从容说明。

  你问我刚才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我说我这是陪老板在工作——我又急急地补充说我在这里生活很充实也很忙,但不知道你在美国是否和那些小说里写的一样,身边又是一群艺术家?

  时间短暂,话不投机。你沉默地开着车绕着三环转圈儿。我也只好沉默地坐着。气氛尴尬极了。突然你开始流泪。泪水模糊了你的视线,我眼睁睁看到车头冲向马路隔离带。我听到咵嚓一声,车子停了下来,车身向路边倾斜下去。我跑下车一看,右前轮直接从车轴连接的地方断掉了。你从司机门下车,站到马路牙子上,从背包里拿出你爸爸的大哥大给家里打电话。在等待来人的时候你嘴唇紧闭,一言不发,直到来了几位战士把你接走。我一直站在马路边上,呆呆地看着不停漏出液体的汽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你的话,更不敢伸手碰你。

  我

  你回京时我们狼狈而仓促的短暂见面肯定让你心碎极了。你回家之后我在三环路上走了十几公里,天亮时直接回到办公室。稍事洗漱之后,我打车前往机场出境大厅,想在那里再见你一面,为你送行,为以往发生的一切事情道歉,请求你的原谅。我想向你承诺每半年去美国看你一次,直到我们能够一直在一起的那一天。我在机场国际出发大厅一直等到所有飞往加州的航班全部起飞,没有看到你的身影。

  我回去后重新开始给你写信。那一封信写了十多页。一个月内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又写了更长的第二封信。三个月过去了,我收到你的回信。你说来信都收到了,你那里一切正常,上学的日子天天都是重复,刚刚开始的博士课程也很辛苦;比不上我的夜夜笙歌,莺莺燕燕,所以都不值得细写。最后你提议:“我们试试一年内不要再互相联系,好吗?”

  我回信:“好的。在你或我正式书面撤回我们相互对对方的爱之前,联系不联系,我的爱一直在这里。”我的书信写作已经有了律师的职业病了,调皮不足,冷酷有余。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慢慢把你的心伤死了。

  这是一九九四年年底。我心里盘算着,这一年里你好好拿学分,我好好挣工钱。到你提出的冰冻期间结束之时,我自己去美国,无比意外地出现在你的面前,化干戈为拥抱,还给你我此前欠下的浪漫。我为这些事情花了大量的时间阅读《精品购物指南》、《北京青年报》等报纸上的出国手续须知、签证花絮,并做了无数电话咨询来确保我的计划万无一失。

  我先是想方设法搞了一个河北廊坊的户口,办了本护照。在一九九五年的深秋,当我攒够一次出国旅行的钱之后,我请宁律师给我提供一大笔借款,我存在银行里,办了存款证明,申请了赴美国的旅游签证。我没有律师证,没有房产,但拿着一张假称律师的名片,居然能得到签证官的放行,实在是幸运极了。

  就在我打算买机票成行之前一周,我出差时在上海一家酒店里翻看一份过期杂志,看到一篇关于中国政治波普艺术品进入纽约拍卖市场的文章。在其中的一张新闻图片中,我看到你和那位我们熟悉的艺术家朋友亲密地挤在一起,脸贴着脸。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一幕从我千方百计压抑的内心深处象恶魔一样涌出,纵横肆虐,不可遏止。我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从杂志上撕下来带回北京。

  我把这张照片贴在办公桌前的隔断上,发呆时就盯着它看,一连数天都是如此。办公室的姑娘们说这小伙子恐怕是想美女想疯了,从画报上剪了双人图片来意淫。我完全不予以回应。

  我写了一封质问你的长信。信里讲述了我为了我们能够在美国相见所做的一切准备。这时我不再想着给你意外惊喜了。仅仅在信里写出这整个计划,都让我伤心得痛哭流涕。我要求你就那张照片,就你和那位艺术家,或其他任何艺术家,或者在某个地方还存在的任何男人的关系,给我做个完整透彻的解释和交代,哪怕在你心目中我们已经分手,你也欠我一个对过往这些令我痛苦的事件的解释,我一直没有追问,不代表着我完全不介意。现在我介意得快要疯了。

  写完信后我反复看了几遍。在临发出之前,我把这封信又给撕了。我看着面前的照片,重新给你写了一封不到半页的绝交信,然后把照片和信一起寄给你。

  你

  你收到回信的时候正在收拾回北京过寒假的行李。一年没有联系,开头你觉得挺有意思,后期你有些不安。但你不想投降,如果回国前仍然没有我的消息,你打算回国后到办公室找我,顺便直接把我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从容考察一遍,再带我回你家去见见爸爸妈妈。如果我已经变心,那最少也要一起吃个饭——你有次突然意识到我们除了坐在你宿舍地板上吃过一回饺子,居然从来没有在饭馆里一起吃个像样的饭,觉得非常震惊和难过。

  看到久违了的我的来信,你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看完之后你面无表情地把信和照片装回信封,装到行李箱里带到北京。在北京期间,每当你想打听我的消息或想与我联系时,你就拿出这封信看一遍。在北京的两周,你成功地做到了完全不给我任何信息。

  一直没有收到你的回信,我们就此音信隔绝,不相往来。

  这是一九九六年。我二十三岁,你二十四岁。

  我

  我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完成了法律大专自考,拿到了大专文凭,并以之报考了律师资格。到一九九六年秋天的时候,我拿到了律师执业证,这时我的大学同学们刚刚毕业。

  我拿到律师证的那天,宁律师前往深圳出差。我计划等他回来请他吃个简单的晚饭,给我庆祝一下,并且感谢他对我如父兄一般的照顾。谁知他竟然一去不返。宁律师去世的消息成为各大报纸的娱乐新闻,有人还在此基础上杜撰了一本小说。说他是浑身赤裸、被绳子捆着死在酒店客房里。我和几名同事去把他接回北京,协助家人安葬了他。宁律师是八十年代初最早留学美国拿了学位的海归,但和他国内的硕士导师关系一直很好。我看到了很多我们大学的老师前来参加葬礼,年届七旬的老教授颤微微地把一辆法拉利车模放到了宁律师的墓地里,还说了一句话:“他这一辈子,就是喜欢瞎玩。”

  宁律师去世之后,我继续负责他生前的所有客户。我在接下来的律师执业期间,每年都把这部分客户产生的业务收入,拿出一半给宁律师的家人。我用五年的时间,逐渐把业务做到了北京顶级同行的规模。九十年代最后几年也许是创业的黄金时期,只要用心对待客户,市场上就有做不完的业务机会。举一个例子来说,因为早早离开学校,工作之初文印工作又有秘书负责,我到现在都不怎么会使用电脑,也不会上网,但我和一些客户一起,潜心研究,也能促进完善在各种限制条件下让外商得以进入内地互联网行业的法律架构。泡沫中的相关业务越来越多。除了使用原先的宁律师团队之外,我还从我原先的同学和其后低一两届的校友里招聘了十来个人。因为招聘的人比较多,系里还给事务所发来传真表示感谢。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是一个被开除的校友在这里起了作用。

  从二零零零年起,中国互联网公司赴美上市渐入佳境,一浪高过一浪。从美国资本市场的角度来看,这波中国概念网络股的蜂拥而至,可谓赶了个晚集,因为这些公司一上去就被搁在泡沫的顶峰,辉煌大戏正要落幕,等待它们的是所有投资者被绑在一起的漫漫寻底之路。

  但市场未来如何走,与律师业务无关。我们做这些公司在中国境内叠床架屋的扭曲利益输送结构,然后再装腔作势的调查和分析这些结构所谓中国法律之下的风险,最后出具一份不知所云的法律意见。虽然这项工作在整个海外上市项目里面,只不过是境外律师法律意见中引用的一个小段落,每单业务如果最终成功,也能分到几十到上百万美元不等的一杯羹。考虑到汇率,这样的单项业务收费,在当时的法律服务行业里可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那两年我就专门做这项业务。

  二零零一年,互联网公司的上市更掀新高潮,每家企业都急着在盛宴结束之前大捞一把。不但市场上骗子太多,傻子不够用了,在我的律师事务所里,连律师助理都被项目追得团团转,业内有一个笑话,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把女律师当男律师使,把男律师当驴使。有时连我这个大合伙人,也不得不临时客串冲上一线,做一点鸡零狗碎的小活儿,因为常常办公室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来个急事就抓瞎。我发现自己经常开着奔驰越野车在中关村和国贸之间奔波,有时仅仅为了送一个加急的文件。

  在这样狼奔豕突的岁月,爱情在我的字典里终于蜕化成了女人和性。我在辉煌的爱情里没有体验过的一切,在爱情之外通通得到了补偿。酒店套房,西餐红酒,天上人间,一夜缠绵,相忘不见。灯红酒绿的北京,使我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的成功商人。有句话说,女人一生所经过的无非男人,这话反过来说也完全成立。几年时间功夫,我经过的女人不计其数。再没有朝思暮想,没有魂萦梦绕,没有撕心裂肺,没有牵肠挂肚。没有误解,没有相思,只有单刀直入、痛快淋漓的释放。

  你

  一九九六年的那封信,只不过是最终印证了你从小就牢牢树立的对男人易变本性、对爱情不以为然的观念。出国前的那一两年所经历的奇幻梦境,在夜深人静的异国夜晚条分缕析,不过是自己的“少女情怀总是诗”,全然建立在想象和猜测的基础上。遥远的距离,异乡的风土人情,校园里宿舍、图书馆和教室之间日复一日的读书生活,在你和中国、北京和他之间筑起了不可沟通的高墙。那封他自以为是的绝交信,充其量是这堵高墙最顶上一片显眼的琉璃瓦。

  你在墙外,生活在继续。

  父母一天一天年纪大了,他们在同时代的人群中间,过得是一种另类人生,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难免也和其他人一样,对你或隐或显地提出了一些人生建议或期望。核心就是一个:你能不能考虑考虑,结个婚,过上个平常日子?

  妈妈有个翻译同行业的前辈,早年因海外关系屡遭不幸,所以在一九七九年就移民美国。她有个生于六十年代中期的儿子,在父母当年的流放的甘肃上学到高中,也随父母一并移民到加州。在你初到斯坦福的时候,他奉母命,对你非常殷勤。那时候你忙于适应海外新生活,也忙于和北京的他持续或热或冷的远程恋爱,慢慢地两人也就不再经常见面。

  这位大哥哥一直没有成家,成天忙于他视为战场的风险投资业务。钱应该是赚了不少,但由于资本市场搏杀过度劳心,头发都快掉光了,只好剃成个光头。二零零零年他才三十五岁吧,相隔很久再次见面,你看着他倒像一位五十来岁的长辈。

  那次重新见面是两位母亲推动的结果,但你浑然不觉,慢慢就开始有规律的吃饭,打球,在一号公路上临海兜风。最长的一次相处,是他带你去黄石公园露营。因为怕熊,你同意和他呆在同一个帐篷里面,你估计他会做到秋毫无犯,多个夜晚的相处证实了你的判断。

  妈妈在这一年的年底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你回京奔丧,悲恸于没有在她生前完成她的愿望。男女,性,婚姻,本来都不是什么大事,为何你要如此执拗,让爱你如斯的妈妈抱憾离世?你没有失声痛哭。相反,你想尽各种办法,让失魂落魄的爸爸能够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这时你已经博士毕业,留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工作。你请了长假,在北京呆了两个月。那段时间内,你成功地使十八年前被自己用菜刀挥走、其后一直独居的阿姨回到了爸爸的身边。现在你成了爸爸的家长,而家长对孩子的宽容和体贴,总是远远超过孩子对于家长。

  临走时你对着妈妈的遗像说,我回去就和大哥哥结婚,你放心。

  我和你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二零零一年的中秋节。那年八月底,纳斯达克市场短期触底,随后两个月上攻幅度达到三成。本来都休眠消停了一段时间的IPO活动再次被市场激活。这种短期的市场运动给所有中介机构带来的压力是金融圈外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十月一日,中秋节,正值国庆长假。我的手下们早早就定好了出国的行程,这时要么已经在普吉岛晒破了皮肤,要么就在飞往瑞士的飞机上打盹儿。我喜欢并支持年轻人在工作的同时还能忙里偷闲的生活。虽然我当时年岁也不大,但重任在肩,要盯着北京一摊子事,想出门去玩却走不开。九月股市连涨一月,有几个休眠项目就复活了。我不忍心搅乱同事们早就憧憬的长假计划,只好抓住一两个没订机票的倒霉蛋,亲自扛起女律师、男律师和驴们的全部工作。

  这天也是一样。我下午三点半要亲自去中国大饭店找一位拟上市公司的董事签字,见证,并把这份材料和其他文件一起特快专递到香港。项目我事先并不熟悉,反正境外投行指哪我们打哪,不用自己琢磨。我准时来到中国大饭店大堂的阿丽雅酒吧,点了一听苏打水坐等客户到来。

  手机响了,我抬头张望,突然间不能呼吸。眼前的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

  来人是你。我要找的签字董事居然是你!

  文件上打印了一个英文名字,后面跟着的,确确实实是你的姓。可你的姓氏是那样的普通,我怎么会联想到那是你现在的名字。

  我涨红了脸,我手脚麻木,我多年废弃不见的狂热心跳,不知从哪里复活,吞没了我。我挣扎着站起来,呆若木鸡,那种耳朵只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情景全部重现。

  你看到我时,也呆在原地无法前进。

  你来北京开一个国际图书馆间的会议,就住在这家酒店。爸爸开始了新的生活,你觉得住在家里有些难过。

  先生安排你担任这么一家公司的董事——公司太多,董事不够用了。你有印象今天是要见一名小女孩律师,签个字就走人。你不知道律师事务所、律师的名字。投行通知你的是一个时间、地点和到地方要拨打的手机号码。我们在分隔七年,“绝交”六年,在互相音信不通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之后,就这样被一桩凡俗的生意推动,突然重逢。

  你定了定神,过来在我对面坐好,眼睛安静地看着我。和所有久别重逢、互相怨恨的恋人一样,我们四目相对,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思议出现的人,同时哭了。眼泪就那样静静地流着,没人动手去擦拭。你还是那个你,我还是那个我。经过这么多年,我们交会的眼神完全没有改变。

  谁也没问对方“你好吗”。谁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太多没有解释的心事了。在眼下这个命运安排的相逢里,不需要更多的问题。我们就这样呆呆地相对坐望。谁也没出声。

  你把我面前的文件拽过去,在你的名字上面签上字。又从包里翻出事先准备好的护照复印件。“嗯,你先把这个处理掉吧。”你已非当年的你,从容有度。

  我打电话叫一个正在附近忙活的小同事,说我有急事,要他把手头不管什么事,都先放下,来把我这里的文件取走处理。一会儿功夫他就到了,看到客户如此美貌,这家伙还不怀好意、做心照不宣状对我挤了下眼睛,被我狠狠地剜了回去。他和客户打了招呼,拿着文件匆匆离去。

  我们在那个海子诗会的夜晚初次相识相知相拥以来,第一次能够平平静静的面对面坐在一起。

  “我结婚了,这是我先生投资的公司。”

  “我,嗯,我也……结婚了。”我一撒谎,心里就开始剌痛。

  “哦,那可真好。”

  “是。跟谁过日子可能都是一样的。你说对不对。”

  “可能吧。”你有些黯然。

  “我妈妈去世了。”你过了一会儿又说。

  “嗯。”

  “爸爸还在北京,和阿姨在一起。”

  “嗯。”

  长久的沉默。

  酒吧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人和我打招呼。我不得不挤出笑容,并向来人介绍我尊贵的客户。有人落座后还不时往我这边看。我想这样沉默相对地坐在这里,的确有些怪异吧。

  “你有小孩子了没?”你问。

  “没有。你呢?”

  “没有。”

  时间过得真快。我们这样坐着望着对方,不知不觉已经五点多了。心中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说起。好在现在我们不着急了,我可以放弃所有手头的工作、所有眼下的事情甚至是我的生命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不得不离我而去。

  你拨了一个电话。

  “爸,我晚上有事,不能回家吃饭了。你们好好过节,别管我啊。”然后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你补充说:“嗯,我知道了,我会很开心的。”

  假如我们人生初见时能有这样的时间和空间。假如。

  我想振奋起来。我说:“今天月亮圆,我们去山上看月亮吧?”

  你点点头,顺从地跟着我走出中国大饭店。

  我的越野车轰鸣着从三环飞驰到八达岭高速,在上山的爬坡路上超越了一辆又一辆负重慢行的货车。车前大灯在夜色中照射得很远,车窗外的天空越来越蓝得深遂。车载收音机里是北京音乐台吕游主持的节目,正好播放着一首老歌:

    在朋友那儿听说

        知心的你曾回来过

        想请他替我向你问候

        只为了怕见了说不出口

        你对以往的感触还多不多

        曾让我心碎的你我依然深爱着

        在朋友那儿听说

        痴心的你曾找过我

        我要他帮我对你隐瞒

        只是怕见了面会更难过

        我对以往的感触还那么多

        曾给我幸福的你我依然深深爱着

        有一种想见不敢见的伤痛

        有一种爱还埋藏在我心中

        我只能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这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

        让我对你的思念越来越浓

        我却只能把你把你放在我的心中

        对你的声音 你的影你的手

        我发誓说我没有忘记过

        ……

这歌词让我们两个人泪流不止,我努力在泪水中分辨着前方山路的一个又一个弯道。你的左手紧握着我的右手,手心里面湿透了,和当年在校园湖畔的丁香花丛后一样。

  我从水关长城路口开出高速,冲进一条山谷里的小路。七拐八拐,开上了半山坡。四下里人迹全无,寂静的夜色下,山峦、长城、深秋里繁盛的野草和树木包围着我们。

  又圆又大又亮的月亮下面,只听到秋天的虫鸣,和我们彼此的心跳。

  我们都见过无数次的月亮。那夜的月亮是我们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最亮最圆的。在偶而飘过的云朵映衬下,这轮专属于我们的明月,时而泛出蓝色,时而羞成粉红。我们在月亮照耀下拥抱,我们在月亮照耀下亲吻,我们在月亮照耀下竭尽所能地、无休无止地、贪得无厌地感受着自己和对方的融合交会。

  这是二零零一年的中秋。我二十八岁,你二十九岁。

  我

  那个十月是互联网公司上市的最后狂欢,或者说回光返照。当时我亲自去做见证的公司,最终没有赶上纳斯达克的这波反弹,上市未果。

  律师事务所过去一两年创收连续翻番,我们这家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所,短时期内成了业内的明星。同行间开始有了一些赞美的传说,主管司法局也有意栽培,要从所里推荐一名市政协委员。虽然事务所的业务都是我带动的,但在律协和司法局这个层面上,我从来不参与任何官方或半官方事务。

  我的两个合伙人为了上面抛出的骨头明争暗斗起来。争取我的支持,是他们彼此战胜对方的惟一法宝。他们轮番到我办公室来做工作,并安排了各种各样的饭局请我去参加。有一位竟然找了一位刚刚走红的小歌星来陪我玩卡拉OK。

  我于二零零二年初退出了这家事务所,并且永远地退出了这个行业。

  从一九九三年被学校开除那一周,我在宁律师的提携下进入律师行业,到二零零二年,正好十个年头。我把一间业内名不见经传的小所,培植成单一业务的业内标杆。我选在这个行业的顶峰功成身退,让合伙人们去争抢崛起之后世俗的荣耀,是令大家都非常愉快的多赢选择。

  其后十年,我做了这些事情:

  我联合几个朋友,设立了一间房地产公司,专做高端的小型公寓楼盘。从朝阳公园西路到万柳,我们拿到了很小的几个地块,但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嗯,我是说在赚钱方面。我们的房地产公司寂寂无名。

  二零零五年,中国股市哀鸿遍野,本着拯救苍生的目的,我把所有的现金全部投入一家勇于探索股权分置改革的工程机械类股票,一拿就是六年。

  在股票上的财富增值的零头,都远远超越了我此前参与过的所有商业活动的收入。二零一零年,我放弃了商场上的所有生意。

  因为政府对经济的宏观调控,使企业家们感觉到左边一耳光、右边一棍子,突然间很多业界大佬心灰意冷、赴美游学。我虽已游历了很多国家,但由于我的大学生活只维持了两年半不到,其中一年还被军训,因此我对国外的大学一直很好奇。加上心里那个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浓郁的心结,使我仿效他们,来到美国。他们大多去纽约,我来到加州。

  在美国这一年,我重拾了近二十年前阅读英文小说的习惯。我的英文水平惊人地恢复到了大学一年级时的鼎盛状态,读书神速,一目十行。但毕竟年纪大了,当年崇拜的伍尔夫和博尔赫斯的经典作品看着容易犯困,由于作过十年律师,现在最吸引我的描写当代美国社会的长篇小说,比如约翰•格里森姆过去二十年写的法律小说,像《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当事人》、《聘用律师》等。这家伙把这个行业写全了。

  但读书并非我最重要的活动。

  在阳光灿烂的季节,我开车和步行,走遍了在旧金山的湾区、大学、渔人码头、市中心的街头巷尾。晃悠了整整一年,没有一次机会,使我能够偶遇我日日夜夜不能忘怀的你。如果有机会再次相遇,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重复那天听说你已经嫁做人妇后我脱口而出的成家谎言。

  你

  那年中秋之后回到美国,你发现自己怀孕了。

  白天医生断定你怀孕的事实,当天晚上你就和先生提出离婚。先生是个同性恋,从来不碰女人。你答应跟他结婚,是为了兑现妈妈的遗愿,正好他也借此安慰自己的母亲。这个游戏本来可以持续下去,特别是你听到北京的他已经结婚成家的消息。但你有了孩子,情况就大不一样。你不想忍受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面对着一大堆的虚假。

  离婚很顺利。前夫的资产在九一一后严重缩水,但恰好你是个完全不在乎物质的人,婚姻维持的期间又短,你让前夫完全拥有全部家产,坚持自己净身出户。

  女儿出生后,你逐渐从图书馆的工作中抽身出来,全身心照顾这个来之不易的小亲人,你和他爱情的惟一见证。你没有像其他华裔移民家庭那样注重中文教育,比如送去双语幼儿园什么的。事实上,你甚至不让孩子接触任何中文。十年时间,你和孩子说英文,写作用英文。你想远离和中国有关的一切。爸爸和阿姨的晚年生活很幸福,你逐渐也就彻底放了心。回北京探亲也从半年一次改成一年一次,后来就是两三年才回去一回。为了躲开加州人来人往的华人社区,你搬到西雅图,在华盛顿大学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住在一栋临水靠山的公寓楼里。

  孩子逐渐长大,你开始把空出来的时间全力投入写作。你接受的英美文学教育,以及你对自己所成长的转型中国的独特观察,你令人惊异的英文表达能力,使你成为美国文学界一个冉冉上升的新星。你用笔名发表的作品,近年来屡获各种奖项。你的短篇小说经常登上《纽约客》,长篇小说则在美国、英国分别出版,受到追捧。但由于你作品的视角和观点,你的文学成就在中国很少有人知晓。

  女儿十岁了。你和女儿的关系,比当初妈妈和你的关系更加紧密、更加透明。随着女儿一点点了解世事,她好奇自己的身世,问到爸爸在哪里。你开诚布公的对她讲,爸爸在中国,有自己的家庭;爸爸很聪明,人很好;有一天,你们会相见,你会喜欢你的爸爸,像当年的妈妈一样。因为你的爸爸和妈妈,是那样的深深地爱着对方。

  二零一二年是中国龙年。元旦前,女儿有一天回家,絮絮叨叨给你讲述她从圣诞派对上学到的中国文化,包括她当天学到并努力画出的几个歪歪扭扭汉字的读音。你突然心里一动。你打算带她回北京过年。

  我和你

  回国半年了,除了参与一些家乡的公益活动,我几乎不再和这个社会打过多的交道。偶尔约个朋友聊聊天,听的全是他们在网上看到的段子。我因为从来不会也没有兴趣上网,现在和这些手持移动设备的人吃饭,看着他们全都埋首对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忙碌,觉得也很糟心。但如果我一开口和他们谈及时事问题,所有的人那种避之惟恐不及的态度,让我自己陷入更深的尴尬。

  我独自住在朝阳公园西门的一处公寓里。自从那个中秋节之后,我从未再从外面带任何女人回家。十年的简单日子,我过得像一位在家修行的居士。你送我的凡高画册,是我书桌上惟一十年没变的风景。

  这样也蛮好。

  快过春节了,我步行去蓝色港湾的单向街书店,找几本书,准备过年时带回老家看。现在回老家过年,父母和姐姐哥哥们也不再提婚姻大事了,可能猜测我有什么毛病。我大学时被开除的历史,全家没有任何人知晓。他们都以拥有我这个儿子和弟弟为荣,虽然有时还抱怨我怎么不在外面当个官儿什么的,好罩着全家人在调动工作啊、职称评定啊这些人生大事上不受欺负,但经常也就是大家乐呵一笑,没人较真。过年时大家聚在一起,家人们都带着孩子在县城里热热闹闹地四处串门。他们出门后,我正好在家里看书,和在北京的生活状态一样。

  书店的门口立着一个印制精美的牌子,老远看见,我就知道又是什么读书沙龙。走近一看,我眼前一眩,差点栽倒在地。

  是你。你在这里。你在这里。

  牌子上是你的大幅照片,文字说,这位著名的美国华裔作家今天在这里,和她为数很少的中国读者见面。

  就在今天。就是现在。就在楼上。

  我脚步发软,神魂颠倒的顺着转角楼梯上到二楼。在人群的最里面,我看到这个我一生一世最不应放手的女人,就坐在那里,用英文对着一屋子的人轻声慢语。一个长相和大学时代的你一模一样,只不过尚显稚嫩的小女生坐在你边上,在一台苹果电脑上飞快地敲着字,似乎在给你作速记。

  我找了个角落,端端坐好,屏住呼吸,听你讲课。

  这一年,我三十九岁,你四十岁。恍惚之间,我感觉岁月倒流,我们一起回到了军校的英语课堂上。(《我和你》完)

简直:以下这篇《我和你》全文,是博客上的最初草稿,没有反映在博客刊登期间的很多修订,与最终发表版也有不同。请读者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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